谢景行那句轻飘飘的“你叫什么”，让整个院子死了一瞬。
陆骁攥着铁撬，指节根根发白，手背上的青筋蹦起老高。
他全身的肌肉都拧成了一股绳，喉咙里憋着一股野兽般的低吼，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在这里，他这身能捏碎骨头的蛮力，连个屁都算不上。
这个姓谢的，从头到脚都冒着一股子他看不懂的矜贵气，也冒着一股子能杀人不见血的邪气。
在他看来，这不就是有钱少爷逗弄漂亮姑娘的老一套嘛，玩腻了就扔。
可林知夏的反应，却让所有人都没料到。
她没吱声。
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她只是抬起头，那双被泥污和疲惫都遮不住的眼睛，清亮得吓人，直直扎向藤椅上那个男人。
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院子里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每个字都跟冰雹似的，砸在青石板上。
“我的名字不值钱。”
她顿了顿，把手里沉甸甸的筐子，又往前送了一寸。
“但我的货，值钱。”
“我娘在医院躺着，就等这笔钱救命。”
“开个价。”
几句话，不带一点多余的肉，又干又脆。
她不光没搭理那个带刺的问话，还硬生生把这“有钱少爷调戏村姑”的场子，给掰成了“买家卖家谈生意”的局。
这一下，轮到她拿捏了。
陆骁一直死死绷着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了那么一丁点。
他瞅着身前那道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心里又是酸又是涩，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谢景行被一句“我的名字不值钱”，给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
他活了二十多年，身边的人不是捧着他，就是怕着他，还是头一回，有丫头敢这么拿话顶他。
他那双向来带着几分玩味的眼睛里，此刻亮起一种更深沉的光。
那是猎人看见了值得费番功夫的好猎物才会有的光。
有意思。
真他妈的有意思。
他笑了，身体重新陷进藤椅里，双手往胸前一抱，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散漫劲儿。
“东西是不错。”
“不过价格嘛，得看我心情。”
这话就是明着欺负人，他倒想看看，这只满身是刺的小野猫，怎么接招。
林知夏脸上连点波澜都没有。
她伸出手，从筐里摸出一只个头最大的鲍鱼，托在自己那只满是划痕的掌心里，举到天光下。
“谢少爷，心情不能当饭吃，更救不了命。”
“这玩意儿，是刚从鬼门关一样的龙涎礁上，拿命撬下来的，不是鱼塘里养的那些软脚虾。”
她的视线落在鲍鱼肥厚的裙边上，嗓音里带着一股子行家才有的沉稳和底气。
“您看这裙边，再看这肉头，整个滨海县城，除了国营饭店里真正管事的大主任，怕是就您这种从小见过好东西的，才配吃它。”
她把鲍鱼又往前递了递，一字一顿。
“我只要一个公道价，给我娘换条命回来。”
“您是爽快人，别让我看走了眼。”
不求饶，也不卖惨，就事论事，只讲价钱。
这几句话，软里藏着钢针，把他所有想压价的后路都给堵死了。
陆骁站在她身后，瞅着她跟那个谢家少爷你来我往，胸口那股子闷气堵得他肺管子生疼。
他杵在那儿，跟根木头桩子似的。
拳头再硬，在这里也帮不上一点忙。
像个傻子。
在这种地方，他引以为傲的力气，什么都不是。
他甚至连句话都插不进去。
谢景行看她的眼神变了，那份欣赏藏都藏不住。
他身边那个穿中山装的管家刚想凑上来，被他一抬手，给拦了回去。
他竟然自己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林知夏跟前，伸手，从她掌心里拿走了那只鲍鱼。
他的指尖冰凉，不小心擦过林知夏的掌心，激得她下意识一哆嗦。
谢景行把鲍鱼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然后，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块。”
这三个字一出来，旁边的陆骁倒抽一口凉气。
三百块！
这钱，能在他们红礁村盖三间大瓦房，还能风风光光娶个媳妇儿！
林知夏的耳朵里“嗡”的一声，心跳几乎要撞出喉咙口，可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变，硬是撑住了。
谢景行瞅着她那双死命装镇定的眼睛，笑意更深了，透着一股子猫抓着耗子的得意。
“另外，我私人再给你添二百。”
“当是……交个朋友。”
五百块！
这钱，能让任何人眼红。
林知夏的呼吸都漏了一拍。
多出来的那二百块，太烫手了。
那是施舍，是可怜，是想用钱砸断她的骨头，买她一个低头。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用疼来逼着自己清醒。
她摇了摇头。
谢景行和陆骁都愣住了，就看着她蹲下身子，手脚麻利地把筐里差不多一半的鲍鱼扒拉出来，推到谢景行脚边。
“三百块，我卖您这些。”
她站起身，重新抬起头，眼睛里有火在烧。
“剩下的，就当我谢您今天仗义，解了我的急。”
“谢少爷，我娘的命，三百块就够了。”
“我们之间，是交易，不是施舍。”
交易，不是施舍。
这六个字，不轻不重，却把谢景行脸上那副稳操胜券的表情，砸得粉碎。
他头一回，在一个浑身泥污的渔村丫头面前，尝到了被人撅回来的滋味。
这滋味，新鲜。
他非但不气，反倒从骨子里生出一股子蛮劲儿，非要把这根硬骨头啃下来不可。
他定定地看着林知夏，眼里翻腾着些让人看不分明的东西。
最后，他挥了挥手。
那个管家立刻会意，从随身的公文包里，点出三十张崭新的大团结，递了过来。
钱一到手，林知夏攥得死紧。
她对着谢景行说了声“多谢”，便一把拽过旁边还傻站着的陆骁，扭头就往院子外跑。
一刻都不多留。
看着她跑远的背影，谢景行才低声问了句，也不晓得在问谁。
“她叫什么？”
管家早就打听清楚了，连忙躬身回话。
“回少爷，红礁村的，叫林知夏。”
“林知夏……”
谢景行把这三个字在嘴里滚了滚，脸上浮起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真有意思。
与此同时，林知夏和陆骁已经冲出了巷子，在县城的大街上撒丫子狂奔。
风刮得耳朵生疼，两边的房子和自行车都在飞速往后倒。
两人一口气冲到县医院门口，直接闯了进去。
值班台后头，一个小护士正磕着瓜子，看他俩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儿，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干嘛的？挂号排队去！”
林知夏懒得跟她废话。
她一头冲到台子前，把那沓还带着手心潮气的钱，“啪”一声，死死拍在桌面上。
那动静，把护士嘴里的瓜子都给吓掉了。
林知夏撑着桌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声音都跑劈了，却带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
“钱在这儿！”
“马上给我娘安排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