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糊在脸上,黏糊糊的,甩都甩不脱,跟眼前的烂摊子一个德行。
陆骁的声音又冷又硬。
“王大海的人马上就到,封村前必须走。”
顾言之整个人都炸了,噌地蹿到林知夏跟前,脸上一片惨白,嗓子吊得又尖又细,一开口就破了音。
“不行!”
“不能走!”
“得去找王书记!必须把事情说清楚,组织上肯定会给咱们做主的!”
林知夏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这份蠢劲儿,正好还能派上用场。
“好啊。”
她声音不高,却一下子就镇住了场面。
“你现在就回知青点,把所有人都喊起来,闹,闹得越大越好。”
“就说王强带人抢劫,还把你给打了,把村里的注意力全引过去。”
顾言之眼里迸出光来,像是当场活了过来,忙不迭地点头。
“对,对!我这就去!”
这差事简直是救他于水火,既能脱身,又能落个受害者的名头。
他转身就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跑,像是后头有鬼在追。
可跑出去没几步,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他猛地回了下头。
就这一眼。
月光底下,林知夏正低着头,从怀里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旧手帕,一点一点地,擦拭着陆骁虎口上往外渗的血珠子。
那动作轻柔得过分,她的世界里,好像就只剩下那道小小的伤口。
而陆骁,那个刚才还一身煞气的男人,此刻却垂着眼,一动不动地由着她摆弄。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她微颤的指尖上,是顾言之从未见过的专注。
那份专注里,还搅和着一些他压根看不懂的东西。
这一幕,化作无数烧红的针,一根根全扎进了他眼珠子里,烫得他直哆嗦。
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刚才推开的,是一筐鲍鱼?
是一次玩命的买卖?
不,是那个在黑地里,唯一肯拉他一把的姑娘。
一股子酸悔猛地冲上喉咙,呛得他心口抽着疼。
他豁地扭回头,玩了命地往前跑。
再不跑,他怕自己会活活憋死在那儿。
不是死在王大海手里,是被心里那点见不得光的悔和恨给活活溺死。
村子那头很快就传来了顾言之的哭喊,中间还夹着几声狗叫。
陆骁手脚麻利地收拾烂摊子。
他拖着那几个还在哼哼的混子,全塞进一处礁石缝里。
又撕下自己的外套,三两下把王强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些,他走到那筐鲍鱼跟前,腰背一沉,闷哼一声,上百斤的筐子就这么稳稳上了他宽厚的背。
“走后山。”
他丢下三个字,带着林知夏,拐进了更深的黑暗里。
后山压根就没路。
脚下全是陡坡和碎石,裤腿早被荆棘划得稀烂,一不留神就可能踩空。
林知夏的力气早就耗干了,全凭一口气吊着。
下一个陡坡,她脚底一滑,整个人都滚了下去。
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在石头上,疼得她眼前金星乱冒。
走在前面的陆骁步子一顿。
他把那沉重的背篓卸在地上,没吭声,几步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半蹲下身子。
他拍了拍自己宽阔的后背。
林知夏僵住了。
黑暗里,他的背宽厚坚实,透着一股让人踏实的力量。
她不是矫情的人。
咬咬牙,没犹豫,她伏了上去。
陆骁的身子只往下沉了半分,便稳住了,轻轻松松地将她背了起来。
他甚至单手拎起了那筐鲍鱼,脚下却走得又快又稳。
林知夏的脸颊贴在他被汗浸透的衬衫上。
粗糙的布料磨得皮肤发疼,底下却传来一阵滚烫。
她能清楚地探到他背上贲张的肌肉,每一块都绷得死紧,隔着布料把一股蛮横的力量传过来。
还有他的心跳。
咚。
咚。
咚。
那沉闷有力的心跳透过他的背,传到她的胸口,一下,又一下,把她所有的惊惶和疲惫都给震散了。
她鼻尖一酸,脸也烧得厉害。
天蒙蒙亮时,两人总算走出了那片荒山。
进了县城,街上有了行人,空气里飘着煤炉子和早点的味道,总算有了点人间的烟火气。
两人找了个僻静的墙角,稍微收拾了一下。
陆骁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全是泥点子。
林知夏也没好到哪儿去,两人都灰头土脸的。
第一站,县里最大的国营饭店,东风楼。
门脸气派,朱漆大门配着锃亮的玻璃窗。
林知夏让陆骁在外头等着,自己提了两只最大的鲍鱼,从侧门溜进了后厨。
一个穿白大褂的采购员正蹲着择菜,闻声抬头,斜着眼打量她。
“干啥的?”
林知夏把鲍鱼递过去,脸上堆起笑。
“师傅,刚捞上来的野鲍鱼,顶好的货,您给掌掌眼?”
那采购员捏起一只,翻来覆去地看,撇了撇嘴,眼里的不屑都快溢出来了。
“介绍信。”
“水产公司的票。”
他蹦出几个词。
林知夏只能摇头。
采购员一脸嫌恶地把鲍鱼丢回她筐里,挥了挥手,像是赶什么脏东西。
“哪来的野路子,什么都没有就敢往国营饭店闯?赶紧走赶紧走!投机倒把,别来害人!”
林知夏被一把推出门,踉跄了两步才站稳,碰了一鼻子灰。
接下来,副食品商店,供销社。
结果全都一样,没介绍信,没票据,谁也不敢收这来路不明的东西。
日头越升越高,晒得后脖颈子发烫,街上人来人往。
这筐鲍鱼,是娘的救命钱。
可现在,它就是个烫手山芋,是个见不得光的祸害。
林知夏的心,也跟着那筐鲍鱼,一点一点往下坠,沉得没有底。
陆骁一直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看着她紧锁的眉头,看着她眼里那点光,正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他胸口闷得发慌。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跟我来。”
“有个人,他兴许会收。”
“不过那个地方……不好进。”
陆骁带着林知夏,七拐八绕,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
巷子尽头,是一座气派的青砖大院。
高墙深院,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县纺织厂厂长,谢家。
陆骁跟门口的警卫低声说了几句,只说红礁村来的,有海货给谢家小少爷补身子。
没一会儿,一个穿中山装的管家出来,领他们进了后院。
院里搭着葡萄藤,绿荫沉沉。
藤椅上,歪着个年轻人,正闭目养神。
他穿着件滑亮的真丝衬衫,脸色是一种不见光的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手里,不紧不慢地盘着一对玉胆。
听到脚步声,他才懒洋洋地掀开眼皮。
一双狭长的凤眼,眼尾微挑。
人瞧着病恹恹的,那眼神却能往人骨头缝里钻。
管家把鲍鱼呈上去。
谢景行只扫了一眼,就慢悠悠地开了口。
“龙涎礁的皱纹盘鲍,这螺纹,年头不短。”
“东西不错。”
一句话,就把来路和成色点得明明白白,是个行家。
说完,他的视线从鲍鱼上挪开,落在了林知夏身上。
那目光毫不遮掩,从她沾了泥的裤脚,一路往上,最后停在她那张倔强又干净的脸上。
“可谢家,从来不缺送东西上门的人。”
他把玩着手里的玉胆,声音不高,却让院里的空气都凉了三分。
“说个我非买不可的由头来听听。”
陆骁眉头一皱,下意识往前站了半步,高大的身影正好把林知夏护在后面。
他刚要开口。
林知夏却伸出手,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角。
她从陆骁身后走出来,直直迎上谢景行探究的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
“谢少爷,这不是送礼,是做买卖。”
“你需要它补身子,我需要钱救命。”
“这是眼下县城里,你能找到的最新鲜、成色最好的野鲍鱼。”
“错过这筐,下一批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谢景行那双懒散的凤眼微微眯起,眼底第一次透出点真切的兴味,不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打量。
他笑了。
笑意很浅,他一笑,那股子压人的劲儿才算散了。
“好。”
他一锤定音。
“我买了,市价双倍。”
林知夏心头一松,刚要开口。
谢景行的话锋却又转了回来。
“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钉在林知夏的脸上。
“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