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暖阳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穆家女主人的房间里洒下斑驳光影。
穆南嘉刚为苏卿绾好一个典雅的发髻,铜镜中的妇人眉眼舒展,带着依赖满足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小七的手真巧……”
苏卿的声音轻柔,带着久违的安宁。
穆南嘉心头微涩,正欲开口,房门被轻轻叩响。
管家恭敬地立在门外:
“姑娘,老爷请您去书房一叙。”
来了。
穆南嘉眸光微闪,安抚地捏了捏苏卿的手:
“阿娘先歇会儿,我去去就回。”
苏卿眼中立刻闪过一丝不安,紧紧抓住她的衣袖。穆南嘉耐心哄了几句,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穿过穆公馆奢华却透着冷意的回廊,穆南嘉步履从容。
书房厚重的红木门虚掩着,她抬手轻叩。
“进。”
一个低沉威严、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传来。
穆南嘉推门而入。
书房内陈设考究,书卷气中混合着权力的冰冷。
穆嵩枭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正批阅着一份文件,头也未抬,只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坐。”
穆南嘉依言在对面的黄花梨圈椅中坐下,姿态放松却不失分寸。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宽大的书桌,在穆嵩枭手边一份摊开的文件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那文件的抬头,印着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属于江岚少帅府的徽记。
她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了然弧度。
穆嵩枭终于搁下了手中的狼毫笔。
他抬起头,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人心,直直落在穆南嘉脸上,带着审视与无形的压力。
“听说,是你救了内人。”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是感谢还是陈述,
“穆家,向来恩怨分明。你想要什么报酬?钱财?铺面?或是……一份体面的身份?”
他刻意在“体面的身份”上加重了语气,目光紧锁穆南嘉,试图捕捉她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穆南嘉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疏离与礼貌的微笑:
“穆老爷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恰逢其会罢了。夫人心善慈和,能帮到她,是我的荣幸。报酬,就不必了。”
“是么?”
穆嵩枭身体微微前倾,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骤然增强,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核心,
“那你可知,内人神志不清多年,为何独独……认定你是她走失的女儿‘小七’?”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落针可闻。
这问题尖锐无比,直指穆南嘉身份的核心,也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
穆南嘉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微微一怔,但那双清亮的眼眸里,除了瞬间的讶异,并无半分慌乱。
她很快调整过来,目光不卑不亢地回视着穆嵩枭,声音清晰而冷静:
“穆老爷,我不想知道,也不会去深究。”
她微微一顿,语气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清醒,
“我答应穆大公子,只是临时扮演‘小七’这个角色,安抚夫人情绪,助她平安归家。如今夫人已安然回府,我的戏份……也差不多该结束了。不知穆老爷特意叫我来,是还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地方吗?”
她巧妙地将话题拉回“演戏”的框架内,同时点明自己随时可以“退场”的姿态,既回避了身份问题,又隐隐带着一丝不愿多掺和的疏离。
穆嵩枭定定地看着她。
眼前这女子,年轻、明艳,却有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与洞悉。
她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垮,也没有因“穆家女儿”这个身份可能带来的泼天富贵而露出丝毫贪恋或急切。
她就像一块温润却坚硬的美玉,滑不溜手。
“戏份结束?”穆嵩枭低沉地重复了一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穆南嘉,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恐怕……没那么容易。”
他身体向后靠回椅背,指尖在书桌上那份印着少帅府徽记的文件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紧绷的弦上。
“三日后,督军府有一场赏菊宴。”
穆嵩枭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内人身体欠安,不宜出席。言柒……”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性子跳脱,难登大雅之堂。”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穆南嘉身上,锐利如刀:
“你,陪我去。”
穆嵩枭那句“你,陪我去”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书房内激起无声的涟漪。
穆南嘉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疏离微笑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片沉静的审视。
她没有立刻应声,也没有如常人般露出受宠若惊或惶恐不安的神色。
那双清亮的眸子,如同最通透的琉璃,直直迎向穆嵩枭锐利如刀的目光,里面没有畏惧,只有清晰的质疑与一丝被算计的不悦。
“为什么是我?”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
“或者说,”
她微微倾身,目光扫过书桌上那份印着少帅府徽记的文件,意有所指,
“穆老爷选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陪您去督军府那样的场合,究竟有何深意?”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略带讽刺的弧度,目光转向书房紧闭的门扉,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外面那个充满敌意的身影:
“穆府里,不是已经有一位名正言顺、精心教养的‘穆小姐’了吗?穆言柒小姐,想必更熟悉这样的场合,也更符合穆家的体面。何必……让我这个来历不明、随时可以‘退场’的外人来……‘破局’?”
“破局”两个字,她咬得极轻,却又带着千钧之力,直指核心。
穆嵩枭的指尖在文件上敲击的动作,在穆南嘉说出“破局”二字时,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他那张威严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讶异,随即被更深的审视所取代。
这女子……比他预想的还要敏锐得多。
她不仅看穿了他强行留下她的意图,甚至隐隐点破了这场宴会背后可能存在的博弈。
“穆言柒?”
穆嵩枭的声音低沉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一件物品,而非自己的养女,
“她确实在穆府长大。”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锁住穆南嘉,
“但她的价值,在于‘稳定’。稳定内人的情绪,稳定外界的目光,稳定……穆家内部某些不必要的猜测。”
他的话语冷酷而直接,将穆言柒的作用赤裸裸地摊开在台面上——她只是一枚用来安抚和遮掩的棋子。
“而你,穆南嘉,”
穆嵩枭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威压再次笼罩下来,
“你身上,有一种她永远学不来的东西——一种能打破平衡、吸引所有目光、让既定局面产生‘意外’的……特质。”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将穆南嘉灵魂深处那点不安分的火焰都剖析出来,
“你足够聪明,足够冷静,也足够……有胆量。在程隐那眼高于顶的家伙面前不落下风,在周时予……”
他的声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那份少帅府的文件,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冷硬的弧度:
“……那样的人物面前,似乎也并未落于下风。”
穆南嘉的心头猛地一跳!他果然知道!知道她和程隐有接触,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她和周时予之间不寻常的联系!
穆南嘉的心头猛地一跳!他果然知道!知道她和程隐有接触,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她和周时予之间不寻常的联系!
“督军府的赏菊宴,”穆嵩枭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陈述,“陈督军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其女陈小姐……行事果决,近来更是‘求婿若渴’。”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眼神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周少帅……青年才俊,自然是督军府属意的‘佳婿’。可惜,少帅似乎……无意于此。”
穆南嘉的呼吸微微一滞。穆嵩枭这是在明示了!他不仅知道督军府逼婚,更知道周时予在抗拒!他把自己推出去,就是为了在督军府和周时予之间……制造一个变数?或者说,把她当作一块投向平静湖面的石头,去试探各方的反应深浅?
“穆家的立场,需要的是平衡,而非站队。”穆嵩枭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一个‘来历不明’却又与各方似乎都有些‘牵连’的你,出现在那个场合,本身就是一种信号。这信号,足以让一些人重新掂量,让一些人……投鼠忌器。”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书桌前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目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穆南嘉:
“所以,为什么是你?因为你有这个‘价值’。因为你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破局’的力量。至于穆言柒……”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视,“她?她连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只是一件摆在明面上的、易碎的瓷器罢了。”
书房内一片死寂。穆嵩枭的话语,剥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将冰冷残酷的利益算计和权力博弈赤裸裸地展现在穆南嘉面前。他承认了她的“价值”,却也冷酷地将她定位为一枚更高级的、用于搅动风云的棋子。
穆南嘉静静地坐在那里,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一股寒意夹杂着被利用的愤怒在心底升腾,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冰冷战意和……被激发起的强烈逆反心理。
价值?棋子?破局?
好一个穆嵩枭!好一个冷血无情的掌权者!
她缓缓抬起眼,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冰雪般的平静与疏离:
“穆老爷倒是坦诚。只是,您就不怕我这枚‘棋子’,到时候……反噬其主?或者,演砸了您精心安排的‘破局’大戏?”
穆嵩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如同深渊,让人看不透底。他缓缓坐回椅中,重新拿起那份少帅府的文件,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
“怕?在江岚城,能让穆嵩枭怕的事情,已经不多了。”
“至于演砸……”他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穆姑娘,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知道在什么样的舞台上,该唱什么样的戏。督军府的戏台,可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也……危险得多。演砸了,粉身碎骨的,可不止一个人。”
“三日后,午后两点,会有车来接你。礼服会送到你房间。”
“现在,”他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你可以回去‘陪’内人了。管家,送客。”
逐客令已下,再无转圜余地。
穆南嘉站起身,没有再看穆嵩枭一眼,挺直脊背,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满算计与冰冷的书房。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书房内,穆嵩枭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望向紧闭的门扉,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算计,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
而门外,穆南嘉迎着午后微凉的穿堂风,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督军府……周时予……陈家……还有穆家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好戏,果然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