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大人的仪仗驶入了知意村。
那辆由四匹纯黑骏马拉着的、看似低调,实则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皇家威仪的巨大马车在驶入村口的那一刻,便引起了所有村民的围观。
“快看!是钦差大人的车驾!”
“我的老天爷!这就是京城里来的大官吗?这气派比县太爷的官轿还要大上十倍!”
村民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脸上是既敬畏又好奇的表情。
可他们却没有像寻常村落的百姓那样,因为畏惧而四散奔逃,或是因为好奇而混乱地围上去。
在秦妈和栓子的指挥下,他们只是远远地站在道路两旁安静地行着注目礼。而工地上那些正在劳作的匠人和力工,更是丝毫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
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铿锵有力的夯土声、此起彼伏的劳动号子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充满了秩序、充满了活力、也充满了无穷生机的独特交响乐。
墨渊坐在马车之内,透过车窗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
他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百姓。
可他从未见过有哪个地方的百姓,在面对他这身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仪仗时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安宁和坦然。
他们仿佛不是生活在皇权之下的草民。
而是生活在一片属于他们自己的独立王国里的骄傲的子民。
当墨渊亲眼看到那座巨大的水轮,在水流的推动下日夜不休地自主运转;当他亲耳听到那上千斤的石磨在齿轮的带动下,发出那震耳欲聋的、充满了力量感的轰鸣时。
他这位来自见惯了繁华与奇巧的京城的天潢贵胄被震撼了。
“此等巨物竟无需人力便可自行运转?”他身旁那位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灰衣老者,此刻也忍不住失声惊呼。
“木师傅,”墨渊没有理会属下的失态,他只是转头看向了一旁那个满脸骄傲的木工大把式,“本官想知道此等奇迹,耗时几何?耗工几许?”
木风在面对这位气场强大的钦差大人时竟也没有半分胆怯,他挺直了胸膛朗声回答道:“回禀大人!此磨坊从动工到落成,共计耗时二十日!所用工匠三十人力工一百人!”
“最关键的,”他指着那根高速旋转却又无比平稳的传动轴,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崇敬,“是东家!是她,教我们用滑轮组,做到四两拨千斤;用水平仪,做到分毫不差;更用那神乎其技的瓷轴承代替了朽木!若无东家,我等便是穷尽一生也造不出此等神物!”
墨渊沉默了。
他看着磨坊里那堆积如山的雪白的面粉,心中已是波澜壮阔。
当墨渊走进那间窗明几净,充满了孩子们朗朗读书声的进学堂时,他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
他听着那些稚嫩的童声无比流利地背诵着他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九九乘法口诀。
他看着那些衣衫朴素,但眼睛里却闪烁着智慧光芒的孩子,在那巨大的黑板上用一种简洁而高效的阿拉伯神数飞快地演算着合作社的收支。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格物堂里,那具让他都感到一丝心悸的人体骨骼模型之上。
“苏姑娘,”他转过头,看着身旁那个正一脸平静地为他介绍着一切的少女,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郑重的疑惑,“你办学不教之乎者也,不讲圣人文章。反教这些看似无用的格物算术,意欲何为?”
“回大人。”苏知意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能洞悉一切,“之乎者也,固然能修身养性,让人明理。但它填不饱肚子。”
“而格物算术却能让百姓在认识了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之后,拥有能真正安身立命的真本事。”
“知意愚见,”她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道,“国之根本在民。民强则国强。百姓若皆能自食其力,皆能创造价值,那这天下又何愁不太平?何愁不富强?”
墨渊浑身剧震!
民强则国强!
这六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心上!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奇异感觉。
他知道他找到了。
找到了那个与他怀着同样理想,却用一种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方式在践行着这个理想的同道中人!
知意居,书房。
两人再次分宾主落座。
依旧是那套温润如玉的知意瓷。
“苏姑娘,”墨渊端起茶杯,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早已被一种深邃的混杂着欣赏、赞叹、甚至是一丝敬佩的复杂光芒所取代,“你以工分制激发民力。以户籍制梳理人流。以新农技促生产。以新工坊增财富。最后,又以这学堂开启民智。”
“你这小小的知意村,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其章法制度,其远见卓识,便是放眼我大乾王朝的整个中枢怕是也无人能及。”
“本官很好奇。”他看着她无比认真地问道,“这一切都只是你想出来的吗?”
苏知意迎着他那探究的目光浅浅一笑。
“大人,相信山神托梦吗?”
墨渊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竟是发自内心地朗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好!好一个山神托梦!”
他站起身走到苏知意的面前,那张一向冰冷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不带任何伪装的笑意。
“苏姑娘,本官不信鬼神。”
“但今日本官信你!”
他收起笑容,神情变得无比肃穆。
“苏姑娘你那以工代赈之法大善!本官以朝廷钦差之名准了!”
“从今日起,青石县所有赈灾粮款由你全权调配!县衙上下所有官吏差役尽听你之号令!”
“本官要让你这套能真正救民于水火的法子,在整个青石县推行开来!”
这是何等巨大的权力!
这是何等惊天的信任!
他竟是将整个县的赈灾大权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苏姑娘,”他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名为知己的光芒,“这天下远比你我想象的要大得多。这世道也比你我想象的要病得重得多。”
“能有姑娘这般的良医,实乃我大乾万民之幸。”
苏知意迎着他那灼热的目光,缓缓地站起了身。
“大人身系天下,知意亦不敢独善其身。”
她对着他微微一福。
“愿为大人为这苍生尽一份绵薄之力。”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