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马湘兰如期参加了张幼于举办的“祭活人葬礼”,算是大开眼界。事罢,马湘兰又在张幼于府邸短歇两天后,便买舟回秦淮幽兰馆。张幼于打扮的像一只绿孔雀,送一程又一程。
临别时张幼于给马湘兰耳语道:“徽歙的潘之恒、金坛的曹大章二人牵头,将召集吴门、白门、维扬的所有美姬,齐聚秦淮水阁亭台举办“莲荷花会”,女史妹一定要参加哟!到那时候,女史妹绝羞百葩于无色,准能拿海内第一名。”
马湘兰听到这个消息,脸颊立刻红如苹果,羞涩万分。她稳住阵脚,调皮的反问道:“海外呢?”马湘兰故意逗他。张幼于向她做了个鬼脸,道:“海外第一名仍是非女史妹莫属,谁也抢不走!”马湘兰剜他一眼,道:“张公不仅会贫嘴,消息也很灵通呀!”这时张幼于发现,马湘兰的脸上红晕泛泛,羞涩闪闪。马湘兰知道被看出破绽,不自觉低下了头。张幼于接着道:“老朽可以骗天下,不敢骗女史妹!老朽可以轻皇上,不敢轻马湘兰。”马湘兰道:“贫,贫,贫!接着贫。”边说边朝张幼于的臂上拧一把,便转身登舟而去。张幼于站在岸边,疼得“哎呀”一声,突然像“窜天猴”一样跳起来。
这一跳不当紧,张幼于头上插有雉鸡翎的东坡帽掉进河中。他伸手立马去抓,但已被水顺势冲走了,张幼于道:“赔我,赔我!”望着马湘兰说道,举止像个可爱的孩子。马湘兰笑道:“赔,赔,你送我到金陵就赔你!”张幼于打岔道:“陪?还是赔?那我得先问个清楚。是‘钱贝——赔’呢?还是‘软耳——陪’?”马湘兰回道:“钱贝赔——赔翎帽,软耳陪——陪时光,行了吧!”张幼于咂咂嘴,道:“行,行,一言为定!一言为定!”二人终于在玩笑中道别。马湘兰如期回到金陵幽兰馆。
这日马湘兰正在秦淮桃叶渡闲逛,看到桃叶渡亭边上聚了许多人,走近才知在桃叶渡亭的柱上张贴着一张《莲荷会公揭》,内容主要是邀请天下美姬齐聚秦淮,争奇斗艳,品藻诸姬,公揭最后的落笔之名是潘之恒、曹大章。她这时才想起,当初张幼于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马湘兰回馆时,绕道去旧院后门街的王儒卿居住处,与她探讨起《莲荷会公揭》来。马湘兰道:“义姊,妹妹今日在桃叶渡亭看到莲荷会公揭,是潘公与曹公二人首倡。”王儒卿道:“他们俩可是当世公认顶呱呱的行家,潘公擅长戏曲,曹公擅长诗歌,珠联璧合,必有好戏连台呀!”马湘兰道:“义姊参加吗?”王儒卿道:“曹公倡导的盛会,没有不参加之理!妹妹诗画誉名天下,也一定要早日准备。这是才华大比拼,也是在秦淮万花丛中立名传誉的好机会。”马湘兰道:“群葩荟萃,高者林立,妹妹我心中实在没底呀!”王儒卿鼓励道:“自信来自才高,美丽来自灵善!妹妹诗画一流,交际宽广,为人真诚,义姊我认为你一定行!”
二人分手后,各自准备起来。半个月后,莲荷会如期在朱承彩的秦淮水阁府邸举行。
朱承彩,原名朱睿彩,又名朱国华。他可不是凡人,是太祖朱元璋第七子齐王朱博的裔孙,当今皇上的族叔。由于当年齐王朱博骄横跋扈,阴谋不轨,于宣德年间因事暴卒,后人都废为庶人,迁居南京。朱睿彩为扫除齐王朱博带来的“阴影”,改名朱承彩,假借为“蜀秀才”之称的蜀献王朱椿的后裔。齐王朱博后裔大多凶险狡诈,唯有他轻视权仗,独衷文识,以文采风流标榜于世。
朱承彩的秦淮水阁府邸,又名“玩花阁”,仅是朱承彩的娱乐“行宫”。虽为临时玩乐之域,但内饰金碧辉煌,处处充满着皇家气息。府邸内有碧水月岛,岸上有假山云亭。绿碧中金鳞沉壁,月岛间水榭长影。假山上覆盖着奇花异草,云亭中睡卧着美人椅形。幽池四岸菡萏环抱,院落八面林净幽深。水中的赏波亭、山上的揽云亭、丛中的玩花亭,“三亭”互为犄角之势,彼此飞神传韵,实为佳美悦人之地。
莲荷会这日,王儒卿与马湘兰二人早早到了水阁府邸,找有利地形抢占先机。
事先,在水阁府邸内早早搭了“会台子”,约有二尺之高,收拾得干净磊落。品藻名仕潘之恒、梁辰鱼、曹大章、陆弼、张幼于等人早早入座。朱承彩忙前忙后,极尽地主之谊。秦淮名姬、当地名伶都穿上压轴服饰,打扮得花枝招展,争相赴会,纷纷抢占有利地形,既当看客,又参“科考”。风流才子、酸酸文人、落魄官宦也登堂入户,与名姬汇聚一堂,边饮酒行吟,边品藻高下,边题写诗词,边书评花辞。周边看热闹的老百姓也赶趟似的朝“玩花阁”而来,人山人海足有几百号人。
莲荷会在朱承彩的首言中拉开帷幕。他洋洋得意的道:“承蒙祖先留下这么深厚的优质品藻文化,让各位男士更具有绅士风度,让各位帼国更具有侠骨柔情。我朱某人虽为皇家后裔,但更愿躬身乡间,隐居里巷,与天同庆,与民同乐。今日之会是男士的品藻饱眼之会,也是各位帼国扬名立万之会。在此祝福莲荷会能圆满成功。下面由主藻潘公之恒宣读莲荷会品藻之规。”
掌声接着响起来,潘之恒从席间站起来,走到中场。道:“首先,感谢具有皇族身份的朱承彩大人的鼎力支持,提供这个优美的选秀场地。品藻章法,萧规曹随,前代先辈们已探索的如此周全,我辈当然没有更改的必要,仍沿袭苏轼、秦观的品评圭臬,即坚持‘才艺、形貌、风姿并重’的原则,进行选秀评藻。”然后喝口清茶,接着道:“今日之会,空前盛大,前辈德高节重,应首先登台表演,晚辈们都洗耳恭听。现在我宣布——莲荷会开始!”
掌声又响起来。潘之恒的话音刚落,第一个上来的是前辈董夜来,又名月哥,常居旧院南门街,天下风骚仕人都知道她是拨弄琴弦的妙手。只见董夜来头戴钗冠,身穿水田衣,艳色加身,简单又别致,款款而又深情,朴素中尽现美丽,娇艳中流露大方。她怀抱着四弦琵琶,向四周深情施礼致意后,徐徐入座。葱根般的手指如蜻蜓点水般在弦间流动,那清脆、宽厚、圆润、高亢之声便从指尖流出,忽听似水落涧石,细听似玉珠走盘,缓如春风,急似骤雨。四座观众都如醉酒般倾倒于座位之上,东倒西歪,魂飞天外。在众人陶醉之中,她缓缓唱道:
日月梭,秋风悲,吹落黄叶雨中飞。
世人皆谓隐菊烈,哪知历经寒霜锥。
光鲜背后多磨难,成功之途浴冷水。
难之难,身骨沐寒浑不怕,唯惧他人道闲嘴。
光阴箭,秋风吹,摇落往事一堆堆。
幼时难识爹娘面,如今没有亲情归。
人人皆曰秦淮艳,哪知背后泣血泪!
叹之叹,身附百草无精良,魂似雨萍未定规,
一生摇曳伴空城,暴雨狂风独面对。
……
董夜来这一曲终了,观众都听得泪光闪闪。
在这场合,参会的美人们都是“老道人”,知道用什么手段才能抓住品评人员那颗咚咚跳动的心,她们也更善于打“感情牌”,借此来为自己的“亮点”增分添彩。
第二个上来的是前辈罗之林。罗之林是金陵籍贯,极善音律,其以才胜人,以情夺人。身形蜿蜒,歌声晃竹,碎步如云淡雅无边,余音绕梁情致无限。年约四十岁,自然显的持重老成,艺功稳健。她一边向熟客张幼于招手示意,一边徐徐移步台前,只见她身着素绢长衣,怀抱古老的瑶琴。刚刚坐定,那琴声便悠扬而起,婉转缥缈,如丝如缕,如珠如雨,乍听似铜雀鸣柳,细品若风吹玉玎。她用“南京白局”百曲之调,和着琴声悠然唱道:
本为玉珀质,错落朋草泥,深埋贱尘底,高眼难寻觅。
风雨凉身过,寒霜酷相逼,忽思前程路,双眼泪凄凄。
本已无所企,心似冻冰宇,身化姑丘尼,洁净遁世礼。
影魂茕茕立,油灯亮吱吱,相望二百载,魂牵三千里。
罗之林所唱曲调,正和金陵乡音,让在座听众听得情谊难舍,唏嘘不已。
第三个上来的是葛芳丽。她也算是前辈,是秦淮角妓,色艺双伦,艺压群葩,与胞姊葛馀芳同称为“二娇”,好事者都把“女字旁”去了,称她姊妹俩为“二乔”。只见她身穿娟纱金丝绣花长裙,脚蹬软底珍珠绣鞋,发簪步摇,耳垂月珰,银丝晃晃,垂珠闪闪。体丰如雨后藕荷,垂臂似秋肥睡莲,站立时饱满含情,且行处香风盘旋。花颜里透着玉质,秋瞳中含着墨珠,矫健似点水春燕,浑厚如陈酿千年,仪容款款,体形娇娇。葛芳丽怀抱古式五十弦锦瑟,缓缓落座。矜持中轻轻一声拨弄,千珠次第跌落银盘,佩鸣叮叮,风铃当当,操急处似风中闪电,舒缓时如大江入川。观众无不侧身找寻,疑是自己金物落地。接着她轻轻唱道:
怀抱锦瑟五十弦,一柱一弦各斒斓。
蝴蝶误闯庄生梦,杜鹃难携望帝欢。
珠泪偏月向苍海,玉烟流云润蓝田。
追忆华年不可待,今生独寞凭栏观。
这一首改编李商隐的《锦瑟》而成的古体诗,仍是震惊四座,让台下的人掌声雷动。仕人崔倩道:“好一个李义山的锦瑟翻版,啧啧!”他迷恋葛芳丽已有一段时日了,听到这首改版诗,禁不住连声夸奖。
在一片叫好声中,前辈名姬叚佩佩款款漫入台前。她穿着云纹绉纱袍,脚穿乳烟缎攒珠绣鞋,头别金簪玉钗,髻插华胜钿花。脸似嫦娥,鼻若郑旦,眼神弯弯似勾月,下额缓缓如满盘。叚佩佩双手捧着焦尾琴,徐徐入座。只见那玉质柔指像流水般从琴弦上拂过,美妙的琴声便阵阵袭来。第一声似龙卷残云,第二声似驹咝长空,第三声若雀鸣林间,第四声如晚风拂篌。闭眼之间,恍若来到古渡沙场,百种鸣声混合交织在一起,乱时似有千军万马在咆哮,静时恍若百里无鸡鸣。观众时而紧张,时而舒松,都陶醉在不能自已的“疯癫狂躁”状态中。这时候,叚佩佩和琴而歌:
风一程来雨一程,风雨兼程不停行。
襁褓之中跌虎口,笄年身陷杂尘中。
自古道,
一痴一伤一落寞,繁华落尽满目空。
山一程来水一程,山水叠嶂化梦莹。
千山万水脚下走,只因胸中一片情。
到头来,
愈陷愈深愈难拔,苦苦追寻难独撑。
终不悔,
宁愿孤傲随风去,岂能伴蒿做草棚?
不知何时,观众看到叚佩佩的双眼挂满泪花,所有男人的怜香惜玉之情顿生心头。她刚刚归座,秦淮名姬赵今燕便来到台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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