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总督霍拉斯(1 / 1)

风,从多斯拉克海的方向卷来,带着盐粒、尘土,还有远方焚烧垃圾或湿柴的淡淡焦糊味。

此刻位于东方洛伊拿总督区的石心城,露台悬在灰岩山壁的陡峭边缘,粗粝的石栏像巨兽的肋骨,冰冷地硌着霍拉斯·塞尔万的掌心。

他裹紧了那件河谷艾文大人所赏赐的深紫色天鹅绒外套,金线绣的藤蔓在铅灰色的天光下也黯淡无光。他俯瞰着脚下。

洛伊拿人的城镇如同灰暗的苔癣,紧紧吸附在嶙峋的山体上。粗石垒砌的房屋低矮拥挤,狭窄的街巷蜿蜒如肮脏的伤口。风穿过其间,呜咽着,卷起尘土和碎屑。

远处棚户区上空,几缕细弱的黑烟懒洋洋地扭动着。空气里弥漫着石尘、鱼腥、牲畜粪便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贫穷和石头的阴冷气味。

这里不是河谷。河谷的城堡是崭新、规整、带着希望和石灰味道的。这里只有沉重的过去,压在每一个呼吸里。

霍拉斯的目光扫过下方蚁群般蠕动的人影,最终落回下方总督府高墙投下的巨大阴影边缘。

几个穿着灰扑扑麻布衣服的洛伊拿小孩正围在那里,踮着脚,探头探脑地朝铁匠铺敞开的大门里张望,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灼热金属的气息。

“托姆呢?”霍拉斯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冷。

身后侍立的老仆人卡索,一个从河谷带来的、同样被此地水土腌得蔫头耷脑的老头,瑟缩了一下,声音带着迟疑:“回…回老爷,托姆少爷…他…他刚才说闷,想看看街景…这会儿…在下面,靠着咱府墙根儿…跟…跟那几个洛伊拿崽子…看铁匠打马蹄铁呢…”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惶恐。

霍拉斯捏着石栏的手指猛地收紧,粗糙的石屑刺痛了指腹。他盯着那个小小的蓝色身影——托姆穿着崭新的细羊毛外套,挤在那群灰褐色的孩子中间,小脑袋努力地向前探着,脸上是纯粹的、对陌生事物的好奇。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焦虑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情绪,像蛇一样缠住了霍拉斯的心脏。他沉默了几息,才松开几乎要嵌进石头里的手指,指关节泛白。

“把他带回来。”霍拉斯的声音不高,却像冻硬的石块砸在地上,“现在。”

“是…是,大人!”卡索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跑下露台。

霍拉斯依旧站在那里,深紫色的天鹅绒在风中摆动。他看着卡索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穿过总督府侧门,走向那群孩子。

他看到卡索低声说着什么,对托姆比划着。他看到托姆的小脸上掠过一丝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离开了那群洛伊拿孩子,跟着老仆人走了回来,一步三回头地望向那火星四溅的铁匠铺。

壁炉里的松木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努力对抗着石心城深秋渗入骨髓的湿寒。昂贵的密尔地毯厚实柔软,吞没了大部分脚步声。空气里浮动着松木、熏香和其妻子玛莎新烤面包的香气,但这暖意似乎无法穿透霍拉斯心中的冰层。

托姆被带回了温暖的内室,小脸因为外面的冷风有些发红,眼睛还残留着对铁匠铺的新奇。霍拉斯坐在那张过于宽大、雕花繁复的高背椅里,那件深紫色的“体面”像一副枷锁。

他面前的长桌上,摊开着几份厚重的羊皮卷轴。一份是格拉哈姆长老五个月前恭敬呈上的《石心城及属地税赋贡纳总录》,上面用娟秀的通用语详细列明:

户税(谷物实征):每户(以成年男子及名下土地计),每月缴纳收成之三十分之一(小麦、大麦、燕麦皆可)。缴期:每月朔日(新月第一日)前五日,由各村镇税吏点收,运抵石心城官仓。

商税(金银实征):行商及坐贾,按其货物交易所得,缴纳二十分之一。缴期:每笔交易达成后三日,于石心城税所缴纳。

役税(人力征调):每户成年男子,每年需服劳役或兵役三十日(由总督府或长老会征调,管食宿)。可缴等值银钱代役(每日劳役折银币三枚)。

另一份,则是书记官刚刚呈上的上月税赋稽核簿。上面触目惊心的红墨水圈出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和短额数字——橡木村仅完成谷物税四成,黑鱼村商税颗粒无收,灰泥湾役税应征者不足三成…鲜红的墨迹如同伤口在羊皮纸上洇开。

霍拉斯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空洞的哒哒声。前面要说驯服豺狼?他连最基本的税都收不上来。

妻子玛莎坐在壁炉旁,手里拿着一块柔软的绒布,正仔细擦拭着托姆脸颊上沾到的一点煤灰。她的动作轻柔,眼神却总是不安地瞟向丈夫阴沉的脸和桌上那些刺目的红字。

“托姆,”霍拉斯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低沉但清晰。他看向儿子,目光复杂。

托姆抬起头,大眼睛里还有未褪尽的兴奋和对父亲情绪的懵懂感知。

霍拉斯招招手。托姆看了看母亲,玛莎轻轻推了推他的背。小男孩走到父亲宽大的椅子旁。

霍拉斯伸出手,不是像露台上那样捏住下巴,而是轻轻抚了抚托姆柔软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温和。“铁匠铺的火星…好看吗?”他问。

托姆用力点点头:“嗯!铁匠伯伯好大力气!把红红的铁块打扁!火星子到处飞!像…像小星星掉下来!”

霍拉斯的嘴角似乎想扯动一下,但最终没有成功。他沉默了一下,那只放在儿子头顶的手微微用力,让托姆抬起头看着自己。

“托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像在陈述一个古老而残酷的真理,“记住你是谁。你是托姆·塞尔万。你的父亲,我是艾文大人亲自任命、代表河谷统治这片土地的总督。”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投向那片灰暗的城镇,“我们脚下踩的每一块石头,”他的声音更低,更沉,几乎成了耳语,却字字清晰,“都浸着洛伊拿人的血。记住这个。离他们远些,不是为了傲慢,是为了…安全。懂吗?”

托姆似懂非懂,父亲眼中那沉重的、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让他感到一丝寒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书房厚重的门被敲响了,两下,沉稳有力。

霍拉斯的手从托姆头顶收回,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尽,恢复了总督的凝重。“进来。”

门开了。卡拉斯队长走了进来,如同一块移动的寒铁。暗红色的军士铁甲纤尘不染,腰间的长剑剑柄闪着冷光。

他微微躬身,灰蓝色的眼睛扫过房间,在玛莎瞬间绷紧的身体和托姆身上停顿一瞬,最终落在霍拉斯身上。

“总督大人。格拉哈姆长老求见。”

霍拉斯心头一紧。“请他进来。”

沉重的橡木门再次被推开。格拉哈姆长老走了进来。

他比五个月前似乎清减了些,但那股如同山岩般沉稳厚重的气势丝毫未减。

雪白的长发依旧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刀刻。他穿着一件深褐色的厚呢长袍,外面罩着象征长老身份的、镶有暗银线边的灰色披肩。

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仆仆风尘和一种深沉的忧虑。他步履沉稳,走到霍拉斯面前,深深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分量。

“日安,总督大人。打扰您了。”格拉哈姆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带着洛伊拿特有的、缓慢而清晰的卷舌音。

他的目光落在霍拉斯桌面上那份摊开的、被红墨水玷污的税赋稽核簿上,眼神微微一黯。

“格拉哈姆长老,”霍拉斯示意他不必多礼,声音尽量平稳,“请坐。何事如此紧急?”

格拉哈姆没有坐。他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峰。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边缘磨损、沾着几处明显暗褐色污渍的羊皮账簿,双手郑重地放在霍拉斯面前的桌上,就在那份稽核簿旁边。那污渍的颜色和气味…霍拉斯的心猛地一沉。

“大人,”格拉哈姆的声音沉痛,如同在陈述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这是负责橡木村至黑鱼堡一带税赋征收的书记官…佩特…的账簿。”他顿了顿,仿佛那个名字带着千钧重量,“连同他…以及他四名护卫的遗体,昨天傍晚在‘石鸦隘’西侧的灌木丛中被猎人发现。”

霍拉斯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他盯着那卷染血的账簿,仿佛能闻到那上面凝固的绝望。

“袭击者手法利落残忍。”格拉哈姆继续道,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佩特被长矛刺穿后心。护卫皆被割喉。所有税银…总计七十四枚金辉币,三百二十枚银币…以及上月该区域最后一批未能运抵的谷物税凭证…被洗劫一空。现场…只留下了这个。”

他伸出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卷账簿封面一角——一个用某种暗红近黑的、粘稠的颜料潦草涂抹的图案:一个扭曲的、滴血的拳头。

血誓团!那个名字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噬咬着霍拉斯的神经。这已经是本月…不,是这短短两个月内,第三起针对税吏队伍的致命袭击了!上一次是靠近灰泥湾的商队护卫,上上一次是试图前往偏远村落催缴役税的联络官…损失的金银尚在其次,关键是这条维系石心城与河谷统治的生命线——税赋通道,正在被这群隐藏在群山阴影里的毒蛇,一口口咬断!

“石鸦隘…”霍拉斯的声音干涩,“那是通往河谷的咽喉!他们…他们怎么敢!”愤怒和一种更深的、被侵犯的恐惧在他胸中交织。

格拉哈姆长老的脸上布满深切的忧虑和一种无能为力的沉重。“大人息怒。‘那些自称血誓团的人’…他们如同附骨之疽,熟悉每一道山缝,每一片密林。

他们聚散如风,以劫掠为生,专挑防护薄弱的村落、商队和…税吏下手。”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我们组织了数次清剿,巴隆队长亲自带队。

战士们深入山林,风餐露宿,数次发现他们的巢穴,却总是人去巢空。他们像狡猾的狐狸,总能嗅到危险提前遁走。山林…是他们天然的屏障和堡垒。”

他向前一步,双手按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坦然地迎向霍拉斯因愤怒和焦虑而灼热的视线,声音带着一种务实的沉重:“大人,我们需要力量,需要更锋利的爪牙和更坚固的盾牌。

您知道的,那场战争过后,我们的战士装备陈旧,皮盾开裂,铁矛锈钝。

在山林间追索这些悍匪,需要更精良的武器去劈开荆棘、刺穿他们的皮甲,需要更坚固的盾牌抵挡他们从暗处射来的冷箭,需要更迅捷的战马去追赶他们的踪迹!更需要…更多的眼睛和手臂,去封锁那些数不清的山间小道!”

格拉哈姆的声音变得恳切而坚定:“总督大人,为了您身后那些大人的的威严,为了石心城的安定,也为了您治下的税赋通道能够重新畅通——佩特大人的血,不能白流!我们恳请您授权。

授权我们征募更多的战士,并拨付必要的军费,用于紧急采购武器、盔甲和战马!唯有增强力量,方能斩断‘血誓团’的毒牙,打通这条维系您统治的血脉!”他再次深深躬身,姿态谦恭,提出的要求却如山岳般沉重具体。

霍拉斯看着桌上那份染血的账簿,那刺眼的血拳印记,再看看格拉哈姆花白头发下那张写满忧患与恳切的脸。

对方的理由无懈可击——装备落后,兵力不足,地形不利。要打通税路,剿灭匪患,就必须给钱给权。他脑子里那些关于控制地方军权的模糊警告(卡拉斯冰冷的目光仿佛就在背后),在眼前这赤裸裸的血腥现实面前,显得苍白而遥远。佩特的血…还有那触目惊心的税赋赤字…艾文大人会怎么看?

“需要…多少?”霍拉斯的声音干涩沙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桌面。

格拉哈姆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光芒。

他直起身,声音沉稳而精确:“详细的军械清单,巴隆队长稍后会呈交您的书记官。但事急从权,为了尽快遏制叛匪气焰,保护后续税吏和商路,我们急需一笔临时的特别军费,用于立刻向正在石心港停泊的潘托斯商船‘翠鸟号’订购第一批武器和皮甲。

初步估算…需一千五百枚金辉币。同时,我们需要授权在石心城及周边忠诚的村落,紧急征召六百名青壮,组建两个新的山地巡逻团,由巴隆队长统一指挥训练,专司清剿、封锁要道。唯有如此,方能形成足够的威慑和打击力量。”

一千五百金币!六百新兵!霍拉斯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这笔钱几乎是备用金库的三分之一!而要让那六百个完全由洛伊拿人组成的士兵,将全数落入那巴隆的掌控!这绝对不可能

“一千五百…六百人…”霍拉斯喃喃道,试图在格拉哈姆沉静如深潭的目光和背后卡拉斯那无声的冰冷注视之间寻找平衡点。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给,风险巨大。不给,税路断绝,诸位大人震怒…佩特的血…

他挣扎着,试图抓住一点主动权:“军费…能否再议?一千五百…数目太大。新兵…五百人可否?装备…可否先解决最急需的矛头和皮盾?马匹…容后再议?”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格拉哈姆沉吟片刻,脸上露出权衡的凝重,最终缓缓点头,带着一种顾全大局的让步:“大人思虑周全。军费…可暂减为一千二百金辉币,优先购置矛头、箭矢和加固皮盾。新兵…五百人亦可。

但清剿范围,恐怕只能收缩至石心城周边百里之内,更远的税区…风险依旧极高。”他微微躬身,“全凭大人定夺。”

暂时的让步,换取了更核心的授权。霍拉斯看着格拉哈姆那看似妥协的姿态,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丝。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应允这缩水版的方案。

突然!

议事厅的门被猛地推开,一名从河谷带来的卫兵几乎是撞了进来,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甚至来不及行礼:“大人!队长!紧急军情!”

霍拉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格拉哈姆也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鹰。

卫兵的声音带着惊悸:“巡逻队在‘老鹿林’边缘发现‘血誓团’踪迹!他们…他们袭击了一支从河谷来的小型补给商队!护卫全部战死!货物被劫掠一空!现场…现场留下了这个!”他颤抖着上前,将一面小小的、用粗糙木棍挑起的破布旗帜放在霍拉斯的桌面上——上面赫然画着一个同样扭曲、滴血的拳头图案!而地点,“老鹿林”,距离石心城,不过三十里!

霍拉斯看着那面小小的、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血拳旗,又看看格拉哈姆长老那瞬间变得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回那份染血的佩特账簿上。

冰冷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收缩清剿范围?血誓团的刀,已经抵到了石心城的喉咙!

“给!”霍拉斯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崩溃般的决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指向格拉哈姆和那份账簿,“一千二百金币!立刻拨付!新兵五百!授权巴隆队长全权征召、训练、指挥!给我剿!给我封锁所有道路!我要看到那些杂种的头颅!!”他胸膛剧烈起伏,昂贵的紫袍后背被冷汗彻底浸透,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格拉哈姆长老深深地躬下身,雪白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低垂的眼睑,也遮住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属于猎手的满意光芒。

“遵命,总督大人。”他的声音平稳如初,带着山岩般的沉稳,“您的决断,必将如利剑斩断荆棘。长老会与巴隆队长,定不负所托。”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那面小小的血拳旗和染血的账簿,最后与门口卡拉斯那双凝结着寒冰的灰蓝色眼眸,有了一瞬短暂的交汇。卡拉斯的指关节,在剑柄上捏得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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