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忆安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矮身钻进了车内。高级皮革的触感冰凉而柔韧,身侧是孕妇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粗重的喘息,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令人心悸的血腥气与羊水特有的、微咸的腥气,猛烈地冲击着车厢内原本清冽的皮革与香氛气息,形成一种尖锐而荒诞的对比。
沈时宁没有再看她们,径直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老杨,”他系好安全带,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最近的妇产专科,仁济东院。用最快的速度。”
“是,沈总。”司机老杨沉声应道,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劳斯莱斯V12引擎发出低沉而澎湃的轰鸣,这台庞然大物如同苏醒的猎豹,凭借着过人的尺寸和司机老练到极致的操控技巧,硬生生在拥堵得近乎凝固的车流中撕开了一条缝隙。车身沉稳而迅捷地移动,每一次变道都精准得如同手术刀切割。
车内后座,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空间宽敞得近乎奢侈,但此刻却被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填满。孕妇躺在座椅上,身体因为一阵强过一阵的宫缩而剧烈地痉挛着,指甲无意识地深深掐进了颜忆安紧握着她的手腕里,留下清晰的月牙形红痕。汗水浸透了孕妇的额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她发出断断续续、压抑不住的痛苦呜咽。
“别怕,别怕!我们很快就到医院了!医生马上就来!”颜忆安的声音也在发颤,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只手反握住孕妇冰凉汗湿的手,另一只手笨拙地试图用纸巾擦拭对方额头的冷汗,动作轻柔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慌乱,“深呼吸,跟着我,吸气……对,慢一点……呼气……”她努力回忆着仅有的那点生理课知识,声音尽量放得平稳,一遍遍重复着安抚的话语,像是在安抚对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粘稠的羊水不可避免地沾湿了身下昂贵的真皮座椅,那特殊的、带着生命起源意味却又在此刻显得如此不祥的气味,混合着血腥气,顽固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颜忆安能感觉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后背的衬衫也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掠过副驾驶的椅背,撞上了车内后视镜。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沈时宁的双眼。
他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位上,侧脸对着前方拥堵的道路,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后视镜的角度,恰好完整地捕捉到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厌弃,没有不耐,也没有刻意的同情。有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像在评估一个复杂的项目风险。他正通过那面小小的镜子,沉默地观察着后座的情况,目光落在颜忆安沾着羊水和汗渍、仍在努力安抚孕妇的手上,又掠过孕妇痛苦扭曲的脸。
那目光像探照灯,让颜忆安无所遁形,心脏没来由地一紧。
就在这时,沈时宁的视线微微上移,透过镜子,精准地对上了颜忆安慌乱抬起的目光。
颜忆安呼吸一窒。
他的眼神依旧深不见底,像寒潭,但就在那短暂的对视中,颜忆安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薄唇微启,声音透过车厢内压抑的空气传来,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穿透了孕妇痛苦的呻吟:
“别怕,”他的声音清晰地落入后座,“我们去最好的产科。”不是安慰,更像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承诺。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没有融化掉痛苦,却奇异地让颜忆安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点。她低下头,更紧地握住孕妇的手,重复着他的话:“听到了吗?我们去最好的医院!医生是最好的!你和宝宝都会没事的!”
车子继续在车河中艰难而坚定地穿行,窗外的霓虹灯开始次第亮起,将这座不夜城染上迷离的色彩。车厢内,痛苦、恐惧、汗水和羊水的味道与皮革的冷香无声地搏斗着,而一句承诺带来的微弱安定感,正悄然弥散开来。
黑色幻影以一个极其精准又略显急促的角度刹停在仁济东院急诊大楼门口刺目的红十字灯下。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尚未完全消散,车门已被猛地推开。
急诊的绿色通道早已接到通知,经验丰富的医护人员推着转运平床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来。动作迅捷而有序,专业得令人心安。颜忆安几乎是半抱着协助护士将孕妇挪到平床上,粘腻的羊水不可避免地蹭到了她米白色的薄款西装外套袖口和裙摆上,留下深色的、湿漉漉的污渍。她浑不在意,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张迅速被推向明亮通道深处的平床,直到那扇标志着“产房通道家属止步”的自动门无声地滑拢,彻底隔绝了视线。
世界仿佛在瞬间被抽离了所有声音,只剩下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在耳膜里咚咚狂跳的回响。刚才强行绷紧的弦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虚脱感,膝盖一软,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肩膀撞在灯柱上的钝痛此刻才清晰地传递到大脑,火辣辣地提醒着她刚才的惊险。汗水早已浸透了里层的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冷飕飕的。
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微微喘息着,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胃和依旧颤抖的手指。视线有些失焦地扫过急诊大厅明亮却冰冷的灯光,匆忙穿梭的白大褂,还有神色各异的病患家属……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了她身边。
颜忆安下意识地抬头。
是沈时宁。他就站在几步之外,身形挺拔,深灰色的西装在急诊大厅惨白的灯光下依旧一丝不苟,仿佛刚才那场混乱的疾驰和车厢里的气味从未侵扰过他分毫。只有他眉宇间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倦意,泄露了这漫长一天的消耗。
他手里拿着手机,屏幕还亮着微光,似乎刚结束一个极其简短的电话。他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颜忆安身上,从她汗湿粘在额角的碎发,到她沾着污渍的衣袖和裙摆,再到她苍白脸上尚未褪尽的惊悸。
“人送进去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不高不低的调子,听不出太多情绪,像在确认一个工作流程的节点。
颜忆安连忙站直身体,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嗯,送进去了,医生接手了。”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充满了后知后觉的巨大感激和浓重的不安,“沈先生……真的,真的非常感谢您!要不是您……”
“举手之劳。”沈时宁打断了她过于激动和重复的道谢,语气平淡,目光却并未移开。他的视线在她明显不适地活动了一下的左肩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她沾着污渍的衣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他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抽出一张质地极为挺括的名片,纯白底色,只有简单的深灰色字体和一行电话号码。
“拿着。”他将名片递过来,动作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
颜忆安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张递到眼前的名片,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后续如果警方需要了解情况,或者……”沈时宁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沾着污渍的袖口和明显不适的肩膀,“你个人需要任何协助,打这个电话。”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颜忆安这才反应过来,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暖流,还夹杂着一丝受宠若惊的慌乱。她赶紧伸出双手去接,指尖因为刚才的紧张依旧有些冰凉和微颤。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名片的瞬间——
“等等!”一个穿着急诊绿色洗手服、戴着口罩的护士快步走了过来,目光锐利地扫过颜忆安身上明显的污渍,“你是刚才送那位破水孕妇过来的?”
“是,我是!”颜忆安立刻应道。
“病人情况紧急,需要立刻办理入院手续,家属呢?还没联系上吗?”护士语速很快,“得先交押金办手续,不能耽误!”
颜忆安的心猛地一沉。家属?混乱中,她根本来不及询问孕妇任何信息!手机……对,手机!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包,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外壳,心头却瞬间冰凉——实习第二天,工资还没影,卡里的余额……她几乎能立刻算出那个可怜的数字,连四位数的押金都够呛。
巨大的窘迫感瞬间攫住了她,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捏紧了手机,指尖用力到泛白,声音艰涩地挤出:“我……我是路人,不认识她。家属……家属还没联系上。押金……押金大概需要多少?我……”后面的话,在护士明显不赞同和审视的目光下,再也说不出口。她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被戳破的气球。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磐石落入水面,打破了她的窘境:
“我来处理。”
颜忆安愕然转头。
沈时宁已经收回了递名片的手,动作流畅地转向那位护士,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事务性的沉静:“费用问题不用担心,先全力救治。我跟你们王院长打过招呼了。”
护士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迅速收敛,显然“王院长”这个名字让她立刻明白了眼前人的分量。“好的,先生。”她的语气瞬间变得恭敬而专业,“那请跟我到这边办理一下手续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