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胭脂(1 / 1)

一、茜草淬魂

钱塘江的潮声在深夜里咆哮,如同万千冤魂拍打着堤岸。临安城西,毗邻运河的一片废弃染坊区,在子夜时分悄然苏醒。这里没有鬼市诡谲的灯火,只有几盏用破陶罐改造的油灯,灯芯浸在劣质的桐油里,挣扎着吐出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逼仄、湿滑的巷道和摇摇欲坠的棚屋。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发酵蓝靛的酸腐、明矾的刺鼻、陈年染缸底沉淀的淤泥腥臭,还有新加入的、一种更为霸道、带着铁锈般甜腥气息的暗红——那是成捆成捆、刚刚运抵的茜草根茎散发出的原始生命力。

沈兰舒裹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粗布袄子,发髻用同色布巾紧紧包住,脸上依旧涂抹着遮掩肤色的黄泥膏,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却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她站在一处稍显宽敞、由几间破败染棚打通改造的「作坊」中央。脚下是坑洼不平、常年被各色染料浸染得五彩斑斓又污秽不堪的泥土地面。几口巨大的、边缘崩裂的铁锅架在临时垒砌的土灶上,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锅底。锅内的水早已沸腾翻滚,蒸腾起滚滚白汽,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迷蒙的、带着灼人热浪的雾霭之中。

阿蛮正指挥着几个同样衣衫破旧、面容憔悴却眼神带着一丝期冀的女子,将成捆带着泥土气息的茜草根茎投入沸腾的大锅。暗红色的根须在沸水中沉浮、舒展,浓稠如血的汁液迅速晕染开来,将整锅水染成一种深沉、粘稠、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泽。随着熬煮,那股甜腥的铁锈气味愈发浓烈霸道,混合着水汽,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灼热的血浆。

「火再旺些!」阿蛮的声音穿透蒸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她赤着脚,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沾满泥点和暗红汁液的小腿,脚踝上那枚黄铜铃铛在走动间发出沉闷的「叮当」声,像某种神秘的鼓点。她拿起一根长木棍,用力搅动着锅中翻滚的暗红液体,动作熟练而充满力量。汗水从她小麦色的额角、脖颈滚滚而下,滴落在滚烫的锅沿上,瞬间蒸腾起一股更细微的白汽,发出「嗤」的轻响。

沈兰舒的目光扫过作坊里忙碌的身影。这些女子,大多是从鬼市、从临安城最阴暗角落被阿蛮「捡」回来的。有被夫家休弃走投无路的,有从暗娼寮逃出来的,有被家人卖掉的,也有像她一样,背负着无法言说之痛隐匿于此的幽灵。她们沉默着,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将一筐筐茜草根投入血红的锅中,用木杵在巨大的石臼里奋力捣碎已经煮软的根块,将粘稠的暗红糊状物舀进粗麻布袋中,悬挂在木架上,任由那浓得化不开的「血汁」淅淅沥沥地滴落进下方的陶缸里。每一次沉重的捣杵撞击石臼,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擂在人心上的战鼓。

作坊角落,一个瘦得脱形的女子正奋力捣着石臼里的茜草糊,她每一次举起沉重的木杵,干瘪的胸膛都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汗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勾勒出嶙峋的肋骨轮廓。突然,她身体猛地一晃,木杵脱手砸在脚边,人软软地向后倒去!

「阿菊!」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妇人惊呼一声,丢下手中的活计扑过去。

沈兰舒和阿蛮也立刻赶到。阿蛮蹲下身,动作迅捷地检查阿菊的脉搏和瞳孔,眉头紧锁。「饿的,加上这蒸汽闷的。扶她到风口缓缓。」她利落地指挥着。

沈兰舒看着阿菊蜡黄的脸上密布的汗珠,深陷的眼窝,干裂起皮的嘴唇,还有那身破旧衣衫下瘦骨嶙峋的身体。她想起沈府祠堂里自己苍白的倒影,想起静思轩里兄长的药碗,想起被撕碎的嫁衣……一种尖锐的刺痛感攫住了她。这些女子,和她一样,都是被榨干了血肉的躯壳!她们苍白的面容,如同无数面镜子,映照着她自己,也映照着这世道对女子无情的吸食!

「素娥,」沈兰舒的声音在蒸汽和捣杵声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早上熬的那锅米汤端来,给大家分一分。多放些红糖。」

素娥应了一声,连忙去角落的土灶旁,揭开一口小锅的盖子,里面是熬得浓稠的、加了红糖的米汤,散发着温热的甜香。这甜香在这弥漫着铁锈腥气的作坊里,显得如此珍贵而奢侈。

当温热的、带着甜味的米汤被分到每个女子手中时,疲惫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她们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像干涸的土地汲取甘霖。阿菊在米汤的滋润下,也缓缓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

沈兰舒端起自己那碗米汤,却没有喝。她走到一口盛满新鲜滴落、浓稠如血的茜草汁的陶缸前。缸中的液体在昏暗油灯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粘稠得几乎无法流动,散发着最原始、最浓烈的生命气息。她将手中的粗陶碗倾斜,温热的、乳白色的米汤缓缓注入那暗红的血汁之中。

乳白与暗红瞬间交融、碰撞、纠缠!白色被迅速吞噬、晕染,如同洁白的雪坠入滚烫的熔岩,又像纯净的乳汁被污浊的血河吞没。这景象,带着一种残酷而震撼的美感,刺痛了在场每一个女子的眼睛!

沈兰舒凝视着缸中翻腾交融的乳白与暗红,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蒸汽的嘶嘶声和捣杵的闷响,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看这苍白,如同我们的脸,被吸干了气血,被榨尽了脂膏!看这血红,如同我们的命,被践踏在泥里,被钉死在祭坛!她们吸食我们的骨髓,啜饮我们的眼泪,还要用金玉裹住我们的尸身,赞一声『贞静娴雅』!」**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愤怒和决绝:

>**「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只能做这苍白等死的瓶中花?!从今日起,这茜草的血,便是我们的血!这胭脂的红,便是我们的唇!我们要用这被他们视为污秽的『血气』,染红我们的双颊,点绛我们的嘴唇!让这苍白的面具下,烧起属于我们自己的、滚烫的火焰!」**

她猛地将手中空了的粗陶碗,狠狠砸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号角!

「用这血,染我们的唇!烧我们的命!」阿蛮第一个振臂高呼,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她脚踝的铜铃因激动而剧烈晃动,发出急促的「叮铃」声!

「染我们的唇!烧我们的命!」那个叫阿菊的瘦弱女子,不知哪来的力气,挣扎着站起来,嘶声喊道,蜡黄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红晕。

「染唇!烧命!」

「染唇!烧命!」

一声声压抑了太久的呼喊,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苏醒,从一个个瘦弱的胸膛里爆发出来!起初是零星的,继而汇聚成一股低沉而有力的洪流!伴随着沉重的捣杵声,如同战鼓擂动,在这弥漫着血色蒸汽的破败作坊里轰然回荡!女工们苍白的脸上,第一次燃起了不甘、愤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希望!她们捣杵的动作更加用力,每一次撞击石臼,都仿佛在砸碎那禁锢她们的金玉牢笼!汗水混合着溅起的暗红汁液,如同血与火的洗礼,落在她们的脸上、身上,留下斑驳的印记。

沈兰舒站在沸腾的染缸旁,蒸腾的热浪将她包裹,暗红的茜草汁气混合着女工们决绝的呼喊,如同最浓烈的燃料,注入她灵魂的熔炉。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从脚底升起,贯通四肢百骸。她不再是那个被药汁折磨、被嫁衣束缚的祭品,她是这血色工坊里,即将点燃燎原之火的——执火者!

二、朱颜初绽。

作坊被正式命名为「朱颜阁」。这三个字是沈兰舒用烧焦的柳枝,蘸着浓稠的茜草汁,在染坊唯一一面相对完整的灰墙上写下的。字迹淋漓,暗红如血,边缘带着灼烧的焦痕,如同烙印。

研制的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茜草汁染出的颜色虽然浓烈,却过于暗沉,且极易晕染脱色,沾染在唇上,更像凝固的血痂而非娇艳的胭脂。蜂蜡的加入是为了凝固塑形,但比例稍有差池,要么过硬难涂,要么过软易融。添加珍珠粉是为了提亮增色,可研磨不够细腻,便会留下颗粒,涂在唇上如同沙砾。更要命的是,那原始的、带着铁锈味的甜腥气息,始终无法完全去除。

「不行!这涂上去,活像刚啃了生肉!」一个曾做过暗娼、名叫红绡的女子,对着铜镜里自己暗红发乌、还隐隐散发异味的嘴唇,懊恼地一把擦掉。

「蜂蜡多了,硬得跟石片似的,搓都搓不开!」另一个负责塑形的妇人抱怨道,手指被凝固的蜡块硌得生疼。

「珍珠粉没磨匀,硌得慌……」阿菊小声嘟囔,舔了舔嘴唇,尝到一丝苦涩的粉末味。

失败品堆积在角落的破筐里,像一堆暗红色的、凝固的伤口。蒸汽弥漫的作坊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失败、疲惫和茜草甜腥的颓丧气息。

沈兰舒坐在一口冷却的染缸边,手指捻着一点失败的胭脂膏体,那暗红的颜色在她指尖化开,如同干涸的血迹。她凝视着指尖的暗红,眉头紧锁。眼前的困境,如同那撕裂的嫁衣裂口,提醒着她前路的艰难。难道真如太后沈徽所诅咒的,没有男人兜底,她们这群女子,连一盒胭脂都做不成?

「啪嗒。」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抬起头,是阿蛮。她正将刚熬好的一锅新茜草汁倒入过滤的粗麻布袋中,滚烫的汁液溅起,有几滴落在了她裸露的手臂上,瞬间烫红了一片。阿蛮却只是眉头都没皱一下,继续用力挤压着布袋,让更浓稠、更纯粹的暗红汁液淅沥而下。

「痛吗?」沈兰舒下意识地问。

阿蛮侧过头,汗水顺着她蜜色的脖颈流下,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带着汗水和疲惫的笑:「痛?习惯了。这点痛,比起猴子肩上挨的那一刀,算个屁!」她眼神扫过角落那堆失败的暗红膏体,又看向沈兰舒指尖的红色,「这玩意儿,看着像血,闻着也像血,可血是热的,是活的!你这死气沉沉的,能好看才怪!」

血是热的,是活的!

阿蛮的话如同惊雷,劈开了沈兰舒心中的迷雾!她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芒!她盯着那堆失败的、暗沉死寂的胭脂膏体,又看向阿蛮手臂上被烫红的皮肤下奔流的血液——那是一种带着生命力的、灼热的鲜红!

「蜂蜡!是蜂蜡封死了它!」沈兰舒的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蜂蜡太多,把茜草汁的热气、活气都闷死了!就像……就像那裹尸布一样的嫁衣,裹住了本该燃烧的命!」她快步走到试验台前,那上面摆放着各种瓶罐,装着不同比例混合的原料,「我们得给它『透气』!让它『活』过来!」

灵感如同泉涌。她不再追求凝固如石块的硬度,而是尝试减少蜂蜡的比例,加入少量细腻的茶油增加延展性和光泽。珍珠粉必须研磨得极其细腻,近乎无形,只留下提亮的光泽。最关键的是,她想起了云岫焦尾居里那股独特的松香气息——那是云岫用来保养琴弦、驱虫避秽的秘制松香!她立刻让素娥去找阿蛮,看能否弄到一些。

几天后,当一小块散发着清冽松木气息的淡黄色松香被加入融化的蜂蜡和茜草汁混合液中时,奇迹发生了。那股顽固的、带着铁锈的甜腥味,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净化、驱散,被一种清冷悠远、带着山林气息的松香所取代!同时,减少蜂蜡后,膏体变得柔润细腻,如同初凝的膏脂,在指尖温热地化开,呈现出一种更加鲜活、更加饱满、如同新绽玫瑰花瓣般的深绯红色泽!

「成了!成了!」红绡第一个尖叫起来,她迫不及待地用指尖蘸了一点新制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自己的嘴唇上。铜镜里,那深绯色的唇瓣饱满润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力,衬得她原本憔悴蜡黄的脸瞬间明亮起来!那清冽的松香若有若无,萦绕鼻尖,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天爷……这……这颜色……」阿菊也凑到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那从未有过的、带着健康红晕的唇色,激动得语无伦次,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这抹红,让她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随时会倒下的苍白影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颜色的人!

作坊里瞬间沸腾了!女工们争相传看、试用这新生的「朱颜膏」。暗沉、死寂、带着异味的失败品被彻底抛弃,取而代之的是这种深绯鲜活、带着清冽松香、仿佛蕴含着生命热力的胭脂膏体。沈兰舒看着眼前一张张被这抹深绯点亮、焕发出生机的脸庞,看着她们眼中闪烁的惊喜和希望,胸中激荡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这不仅仅是一盒胭脂,这是她们用被践踏的生命力,淬炼出的反抗之火!是苍白面具下,属于她们自己的、滚烫的颜色!

她提起笔,饱蘸新制成的、深绯如血的朱颜膏,在粗糙的草纸上,挥毫写下《朱颜辞》:

>**茜草根深淬血魂,**

>**蜂蜡难封烈火心。**

>**松香涤尽豢笼气,**

>**点绛唇燃夜沉沉!**

>**莫道朱颜为悦己,**

>**此间血色焚金簪!**

字迹淋漓,深绯刺目,如同战书!

三、暗巷惊啼。

朱颜阁的胭脂在底层女子中悄然流传。它价格低廉,颜色却比官宦小姐用的南洋胭脂虫染制的更加鲜活饱满,更带着一股独特的清冽松香,能遮掩口鼻间因长期饥饿或病弱带来的浊气,让苍白的唇颊焕发出一种不屈的生命力。很快,「朱颜阁」的名声如同暗夜里的星火,在临安城最卑微的角落蔓延开来。铜板、碎银、甚至一袋袋粮食,开始流入这间破败的染坊,换回一盒盒用粗糙小瓷罐盛装的深绯胭脂。女工们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捣杵声中开始夹杂着低低的、属于她们自己的歌声。

然而,这微弱的生机,很快被更浓重的血腥阴影笼罩。

一日黄昏,残阳如血,将运河染成一片凄厉的暗红。沈兰舒正与阿蛮在作坊后的库房清点新到的茜草,素娥突然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

「小……小姐!阿蛮姐!不好了!红绡……红绡姐在暗香巷……出事了!」

暗香巷,是临安城西最肮脏混乱的暗娼寮聚集地。红绡曾是那里的「逃兵」,如今负责将朱颜阁的胭脂悄悄销往那个她熟悉又憎恶的地方。

沈兰舒和阿蛮心头一紧,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素娥冲出作坊,奔向那条散发着劣质脂粉、尿臊和绝望气息的窄巷。

巷子深处,一间破败木板房前,已围了一圈麻木或惊恐的面孔。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羊水的腥膻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门内传来女人撕心裂肺、却又极度压抑的哀嚎,像濒死野兽的呜咽。

「让开!」阿蛮厉喝一声,分开人群挤了进去。

屋内的景象让沈兰舒瞬间如坠冰窟!

红绡像一滩破碎的烂泥,蜷缩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身下是一大滩暗红发黑、还在不断扩大的血泊!她的衣衫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裸露的皮肤上布满青紫的掐痕和鞭痕。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腹部——高高隆起,却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的姿态紧绷着!她的双腿间,一片血肉模糊,一个婴儿沾满血污、青紫的小小头颅已经露了出来,却被死死卡住!红绡的脸色是一种死人才有的灰败,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血沫!

一个干瘪如老鸹的婆子,正用满是污垢的手,粗暴地在红绡下体掏挖着,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没用的骚蹄子!生个贱种都生不出来!再不用力,老娘用剪子给你豁开!」

「滚开!」阿蛮目眦欲裂,如同暴怒的雌狮,一脚将那恶婆子踹翻在地!她扑到红绡身边,迅速检查她的脉搏和瞳孔,又看向那卡住的婴儿头颅,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胎位不正!脐带绕颈!再耽搁,一尸两命!」阿蛮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和沉重。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向沈兰舒和闻讯赶来的几个朱颜阁女工:「烧热水!干净的布!越多越好!找剪子!快!」

作坊里练就的令行禁止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女工们强忍着恐惧和恶心,立刻行动起来。热水被端来,干净的布(有些甚至是她们准备用来过滤茜草汁的新麻布)被撕扯开,一把磨得锋利的裁布剪刀被递到阿蛮手中。

阿蛮深吸一口气,那双曾剜除腐肉、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她看向沈兰舒,眼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恳求:「按住她!不管她怎么挣扎,绝不能动!」

沈兰舒看着红绡身下那汪不断扩大的、刺目的血泊,胃里翻江倒海,双腿发软。死亡的阴影如此之近,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她窒息。但阿蛮眼中那不容退缩的决绝,红绡喉咙里那越来越微弱的「嗬嗬」声,如同鞭子抽打在她的神经上。她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和血腥味让她瞬间清醒!她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了红绡剧烈抽搐的肩膀!

「红绡!看着我!活下去!」沈兰舒在她耳边嘶吼,声音因恐惧和用力而变形。

阿蛮不再犹豫。她手中的剪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寒芒!对准了那被卡死的、阻碍婴儿降生的关键部位!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皮肉被剪开的闷响!

鲜血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喷溅而出!溅了阿蛮满头满脸!也溅了沈兰舒一身!

红绡的身体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鱼,爆发出最后、最凄厉的惨嚎!随即猛地向上弓起,又颓然落下,彻底失去了声息!

「红绡——!」沈兰舒肝胆俱裂,发出悲鸣!

「出来了!」阿蛮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狂喜!她染血的双手,如同从血泊中捞起一轮小小的月亮,将一个浑身沾满血污、青紫发黑、脐带死死缠绕在脖颈上的婴儿托了出来!婴儿无声无息,像一块冰冷的肉。

阿蛮的动作快如闪电!她扯断脐带,用染血的剪刀剪断缠绕的脐带,两根手指迅速探入婴儿粘稠的口鼻,抠出堵塞的羊水和血污!随即,她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身躯倒提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打他的脚心!

「哇——!」

一声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啼哭,如同划破死亡阴霾的第一道曙光,骤然在这血腥污秽的暗巷中响起!

婴儿活了!

阿蛮迅速用干净的布包裹住婴儿,塞到旁边一个女工怀里。她顾不上擦拭满脸的血污,立刻扑到红绡身边,双手交叠,用尽全身力气按压她已无起伏的胸膛!汗水、血水混合着泪水,从阿蛮的脸上滚滚而下,滴落在红绡冰冷的身体上。

沈兰舒瘫坐在血泊里,浑身冰冷,看着阿蛮徒劳地按压,看着红绡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在女工怀里微弱啼哭的婴儿……巨大的悲恸和一种冰冷的愤怒,如同毒藤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红绡死了!死在这肮脏的暗巷,死于难产,死于这吃人的世道!她刚刚寻到一丝朱颜的亮色,便被彻底拖回了地狱!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嚣张的喧哗和沉重的脚步声!

「让开让开!谁他妈在这儿嚎丧?挡了七爷的道,找死吗?!」一个粗鲁的男声吼道。

几个彪形大汉粗暴地推开人群,簇拥着一个衣着光鲜、摇着折扇、眼神却淫邪猥琐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男子一身锦缎华服,腰间挂着成色极好的玉佩,手中折扇轻摇,仿佛与这污秽血腥之地格格不入,又仿佛天生属于这里。他正是临安城有名的纨绔恶霸,也是这条暗香巷背后最大的东家之一——陈七。

陈七用折扇嫌弃地掩住口鼻,目光扫过屋内的血腥狼藉,落在阿蛮染血的脸、沈兰舒失魂落魄的样子,以及女工怀里啼哭的婴儿身上,最后定格在红绡冰冷的尸体上。他嘴角扯出一个令人作呕的笑容:

「哟,死了?可惜了,还没给爷赚够本钱呢。」他摇着扇子,踱步到抱着婴儿的女工面前,用扇柄挑起婴儿沾血的小脸看了看,啧啧两声:「小杂种命倒硬。不过嘛……」他拖长了腔调,眼神扫向沈兰舒等人,「这死了的婊子,欠着爷的『床铺钱』、『脂粉钱』、『保胎钱』……还有这接生婆的工钱,杂七杂八,少说也得五十两银子!你们是她的相好?这账,得有人还吧?」

他身后的打手立刻狞笑着围了上来,目光淫邪地在沈兰舒和阿蛮身上扫视。

绝望和冰冷的愤怒瞬间转化为焚天的烈焰!沈兰舒看着陈七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看着红绡冰冷的尸体,看着那啼哭的婴儿,看着周围女工们惊恐绝望的眼神……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在她胸中翻腾!

就在她几乎要不顾一切扑上去与这畜生同归于尽之时,巷口突然传来一个清脆、利落、带着金石之音的女声:

「五十两?陈老七,你这账,算得可真是『公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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