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亮时,靠山屯的狗吠声撞碎了最后一抹夜色。
霜气浮在低空,像一层薄纱裹着屋檐,村道上积雪泛着青白的冷光,踩上去咯吱作响,仿佛大地在咬牙忍痛。
七八个裹着厚棉袄的村民扛着铁锹往村外走,呼出的白气在眉梢凝成细霜,鞋底子碾过雪壳,留下一串沉闷的节奏——
昨夜林丫头护村的动静太大,崖下那片被血浸透的雪地,像块烧红的烙铁烙在大伙儿心口。
“老李家的,你看那是不是狼爪子印?”张二婶踮脚往崖下瞅,铁锹头戳在雪堆上,冻得通红的手指关节微微发抖。
“昨儿后半夜我听见狼嚎,那声音从山坳里滚出来,一声比一声瘆人,腿肚子到现在还转筋呢。”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像细针扎着。
走在前头的王猎户突然蹲下,皮手套扒开半融化的雪层,湿冷的雪水渗进指缝。
两具狼尸横在岩下,皮毛上结着冰碴子,在晨光下闪着幽蓝的光,咽喉处各有一道三寸长的刀口,皮肉翻卷却不见乱刺的痕迹,倒像用快刀顺着颈骨划开的。
他粗糙的指腹轻轻碰了碰伤口边缘,手背上的老茧被冰碴子硌得生疼,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胳膊:“这手法……”
他喉结动了动,嗓音低哑,“不是野路子,是专克猛兽的杀招——刀走骨缝,一击断喉。”
“杀招个屁。”孙老六的烟杆“啪”地敲在石头上,灰白的烟丝混着雪沫子溅起来,落在他胡子上,又被呼出的热气融化。
他裹紧老羊皮袄往崖顶挪,皮靴踩得雪壳子咔咔裂,脚底传来冰层断裂的脆响,“再厉害也是个女人,昨夜要是真被狼群围死在崖上,谁能救她?”
“叔!”林建国突然尖着嗓子喊,小身板儿扒着崖边的树杈子直发抖,枯枝上的霜簌簌落下,沾了他一头一脸,“我姐的脚印!全是血的!”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崖顶边缘的积雪里,一串深深的足迹像条暗红的线,从崖顶直贯到狼尸旁。
每个脚印都陷进雪层三寸,边缘结着黑褐的血痂,后脚跟上还拖着半道血痕,显然是负伤后硬撑着走过来的。
雪地里渗出的血早已冻成暗紫色的冰粒,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咯嚓”声。
“我的老天爷……”李婶的手直抖,怀里的竹篮“哐当”掉在地上,几个热乎的玉米面饼子滚进雪里,蒸腾的热气瞬间被冷风卷走,“英丫头昨儿跟我说腿上划了道口子,敢情是这么深的伤?那得多疼啊……”
王猎户站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声,他望着那串血脚印,眼眶突然红了:
“昨儿后半夜我跟着民兵往上冲,走到半山腰就被狼嚎吓退了……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他重重捶了下胸口,声音发颤,“林丫头一个人在崖上扛着,咱们倒缩在山底下!”
孙老六的烟杆停在半空中。
他盯着那串血脚印看了足有半柱香的工夫,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说话,只把烟杆往腰里一插,闷头往村里走。
靴底碾过雪地,发出沉闷的“沙沙”声,像在替他咽下未出口的话。
林英这会儿正蜷在自家土炕上,右小腿上的伤口足有三寸长,皮肉翻卷着露出白生生的筋。
陈默跪在炕沿边,手哆哆嗦嗦地拆着她腿上的布条,指尖刚碰到渗血的布角,就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去:“你疯了?一个人守断崖?狼群能撕碎一头野猪!”
屋外风拍着窗纸,发出“噗噗”的轻响,油灯的火苗被吹得一晃一晃。
林英咬着牙,额角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炕席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她另一只手攥着块从空间里拿的粗布,上面浸着寒潭水,正往伤口上敷——
寒潭水刚碰到伤口,钻心的疼就顺着腿肚子往上蹿,她却连眉头都没皱,只觉一股寒气从伤口直冲脑门,牙齿都微微打颤。
“我不上,谁上?赵铁柱那怂包,枪都举不稳;民兵队跑起来比雪化得还快。”
林英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止血草粉,指尖沾着草末,簌簌落在伤口上,血珠子立刻凝住,结出暗红的痂。
陈默盯着她发白的嘴唇,忽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还带着外头的寒气,却比林英的体温高不了多少,掌心有些粗粝,像磨过树皮。
“你不是普通的猎户女儿……”他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还沾着今早来路上的雪粒子,融化后留下细小的水痕,“你到底是谁?”
林英抬眼,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可当她看见陈默眼底的担忧时,那股子冷硬突然软了下去。
她抽回手,轻轻摸了摸颈间的玉坠,玉面冰凉,触感却让她心头一静:“我是靠山屯的林英。”她扯过被子盖住腿,声音轻却坚定,“这就够了。”
晌午的炊烟刚冒起来,村里的议论就像长了翅膀。
赵婶蹲在井台边搓衣裳,棒槌敲得石板“咚咚”响,水花溅在脚背上,凉得她直缩脚:“我家那口子说,林丫头吹的哨子邪乎得很,狼听了跟见了阎王爷似的。”
“可不是?”卖货郎老周挑着担子凑过来,压低声音,“我昨儿在后山看见她撒的铁蒺藜,跟咱县兵工厂造的一个模子!莫不是城里来的……”
话音未落,孙老六“哐当”推开酒馆的门,他把老羊皮袄往长凳上一甩,酒碗重重磕在桌子上:“女人杀狼破煞气!要遭山神罚的!”
他灌了口烧刀子,酒液顺着胡子往下淌,滴在衣襟上,腾起一股辛辣的白雾。
可当他晃着身子路过林家院墙时,脚步突然顿住了。
林英正拄着根榆木拐杖站在猪圈边,左腿稳稳撑着,右腿上的布已经渗出血来,却仍在教林建国往饲料里拌骨粉:“骨粉要撒匀了,猪吃了长膘快。”她抬头看见孙老六,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得像寒潭水。
孙老六望着她裹着血布的腿,喉咙里的话突然梗住了。
他摸了摸腰间的猎刀——那是他爹传给他的,刀鞘上刻着“护屯安民”四个小字。
他站了片刻,转身往家走时,嘴里嘟囔了句:“……这身子骨,比爷们还硬。”
日头偏西时,王猎户撞开林家院门,猎枪上还沾着狼毛:“林丫头!”他举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团焦黑的纸灰,指尖还沾着灰末,“我收狼皮时在头狼尸体旁发现的,这纸灰跟上个月刘老三烧的密信一个味儿!”
林英接过油纸包,指尖轻轻摩挲纸灰边缘。
焦痕呈扇形散开,和她昨夜在空间寒潭里看见的——赵大柱蹲在灶前烧信时的角度分毫不差。
她的手指慢慢蜷起来,指节捏得发白:“村医和村霸……”她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的风,“他们先是毁我药田,现在又引狼下山。”她抬眼看向王猎户,“他们想借狼口,灭了我家。”
深夜,林英站在空间药田边。
寒潭水面映出她的影子,鬓角的碎发还沾着白天的血渍,湿冷地贴在脸颊。
她手里攥着十张泛黄的草纸,上面画满了箭头和标记——那是她根据狼群路线、风向、雪层厚度画的山防布控图。
她将图纸一张张浸入寒潭,潭水立刻泛起涟漪,纸页上的墨迹却愈发清晰,仿佛被水底幽光点亮。
“明日……”她望着潭水中的倒影,轻声道,“重组民兵巡防队。”
窗外,孙老六蹲在自家屋檐下,他摸出那把祖传猎刀,用布仔细擦着刀刃,金属与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
月光落在“护屯安民”四个字上,泛着冷白的光,他抬头望向林家,那盏油灯还亮着,灯影里晃动着个拄拐的身影。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响。孙老六把猎刀重新别在腰间,站起身时,靴底碾碎了脚边的积雪,他望着林家的方向,轻声说了句:“明儿……”
后半夜的雪停了,林英吹灭油灯,摸着黑躺回炕上,她听见窗外有脚步声走过,很轻,像怕惊醒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