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之意曾一度向往最适宜居住的温带海洋性气候,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如同哺育婴孩的母亲的手,抚遍身体每个躁动的角落。
可是当她真正踏上法国巴黎的土地,因美好幻想而渡上的那层滤镜便烟消云散。
国内春节前夕,京北市唐云美术工艺厂组织了一次跨国文化交流活动,旨在将花丝镶嵌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带到国外,进行传承与宣扬。身为学徒工的温之意有幸获得了一个宝贵的名额,不远万里来到这座浪漫之城。三天前飞机刚落地,窗外便是灰蒙蒙的雨,扑面而来的阴沉令温之意叹息幻想的破灭,好在她备了富余的羊绒外套,到酒店后就立刻换上,没有像其他同行人那般狼狈。
交流活动持续了五天,本该立刻返程,但厂长程春良觉得机会难得,又将日程推迟了两天,供大家自由活动。
温之意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刚二十岁,没有加入那些热衷买买买的中年大军,而是独行去了巴黎的一间文化博物馆。
她没有特别的计划,漫无目的地在馆内游荡,只是单纯让自己融入到四周饱满的历史感中,那些或金碧辉煌或清雅绝尘的艺术品,总能带给人非比寻常的体验,搭配莫扎特谱写的钢琴曲,别有一番风情。
刚进馆时,门口的工作人员检过票后,发给她一只巴掌大小的翻译器和一对无线耳机,帮她设置成中文,还向她示范应该如何使用。翻译器与馆内的每件展品都能相互感应,只要她靠近,按下播放键,就可以跨越语言文字的障碍,在馆内畅行无阻。
原本温之意还担心,自己只会说两句法语——酒店怎么走?厕所在哪里?还是到了这边后才现学的,沟通交流都很麻烦,博物馆里的展品介绍大多是法文,她只能观其形,不能知其意。好在有这个东西,她觉得方便多了。
游走在琳琅的展览柜之间,温之意的目光很快就被角落里的一件东西吸引过去。
那是一座青铜鎏金佛塔。高约1.5米,细数有七层,层端经由满目的多面金珠穿缀而成,层缘有金钩,金钩又坠着金环,塔身通体镶嵌着圆润的绿宝石,如尖松般矗立在刺绣绸缎上,一眼望去富丽堂皇。佛塔的设计极具东方美感,在周围繁多“洋气”的展品里,显得格外醒目。温之意心头涌动,立刻提起脚步朝佛塔走过去。
展柜左上角的介绍语是密集的纯法文,她大致扫了两眼,捕捉到两个词语。
中国,圆明园。
她愣怔片刻,连忙按下翻译器的开关,耳畔随即响起一道生硬的机械女音,开始介绍佛塔的历史和寓意。
“青铜鎏金佛塔来自遥远的东方国度,公元1860年,它从中国BJ的圆明园被带出,几经辗转来到了这里,是一件珍贵的礼物,中国朋友的慷慨赠与,使它能够长久照亮此地。佛塔共有七层,象征佛教里的七级浮屠,中国话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意味着功德圆满,如今佛塔在法国工匠的精心修复下,已能完全展现当年的辉煌,想必这也是‘胜造七级浮屠’之事……”
接下来还有大约三分钟的详细解说,温之意却连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1860年是圆明园惨遭劫数的时间。
慷慨赠与?
胜造七级浮屠?
她烦躁地扯落耳机,胸口里闷着口郁气,生疼。
年轻气盛总会有一腔难以自持的情怀,那些明显有失偏颇的描述词,令温之意一时有些恍然失神。她低眸,悄然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耳畔的莫扎特被潮水淹没,她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眼前的佛塔,金灿灿的光在她眸中映出倒影,在漆黑如墨的瞳孔里熠熠生辉。
不远处有个男人也在看她。
温之意扁平清秀的亚洲面孔非常具有辨识度,从进入博物馆的时候,姜荀就发现她了,此时这个亚洲女人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姜荀朝她走过去。
“你好像很愤怒,为什么?”
温之意被一道富有磁性的嗓音唤醒,那音色格外清透,像午夜庙宇敲响的钟声。
她回过头,脸上的愠怒还没来得及消散,双眼里又染了迷惑,似乎对于在这种地方听到中文而感到惊诧。
姜荀挽起嘴角冲她笑了笑,目光撇向她的袖口,那里粘着一张五星红旗的贴纸,是之前在文化交流活动上分配下来的,戴得久,她忘记摘掉了。
温之意匆匆别开脸,深呼吸一口气,待恢复平静后,回答他:“我没有。”
姜荀笑而不语,倾身凑近展品的介绍牌,用流利的法语将全文念了一遍,然后重新看向她。
“我去过那里,如果没有被烧毁的话,应该非常美丽。”
温之意侧目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男人大约有186公分,穿一件琥珀棕呢子风衣,露出藕灰色的鹅绒衫领子,他的容貌结合了东西两方的特点,浓眉下有着深邃的眼窝,鼻直唇薄,脸部轮廓格外硬朗,举手投足间看得出有着很高的涵养,像是经常出入博物馆这类优雅场所的人士。
然而,他的雅致外表并没能掩盖言语带给温之意的冒犯,她皱起眉头有些冷硬地反问:“你是中国人吗?”
姜荀笑得温润。
“我是法籍华裔。当然,也是中国人。”
“那你听过这里的翻译器是怎么介绍这座佛塔的吗?”温之意侧过身,同他四目相对,亮出自己腰间的东西。
如果他没听过,那她就原谅他。
对方没有立刻予以回应,而是沉吟着:“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生气的?”
男人不经意地拿眼神比了比翻译器。那语气,轻飘飘的,好像是在说“这有什么大不了”。
“这么看来,你是听过的。”温之意旋即读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神色更加不悦,冷冰冰地瞪着他,像在看一件做工失败的艺术品,“这位先生,既然你说自己是中国人,那你应该知道圆明园是什么地方,不过看你的反应,我不觉得你是中国人,至少我不想承认自己有这样的同胞。不好意思,麻烦你不要打扰我。”
温之意果断对他下了逐客令。
姜荀没动,只是回以最平静的微笑。
温之意大为不快,不想再和他继续纠缠下去,转身愤愤离开,却听身后又传来声音,一字一顿,节奏格外轻缓。
“如果打扰到你了,我向你道歉。其实我想说的是,不用愤怒,因为愤怒是最廉价的东西,事实从来都不会被谁的愤怒所改变,历史长河日新月异,事物总是向死而生的。”
温之意顿住脚步,倏然回头:“说这么多,所以你根本没爱过自己的国家?”
男人清冽的眉目在壁灯下镀了一层金边,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我是个商人。”
“什么意思?”
“你的问题,大概有更好的回答方式,只是我还没找到……所以给不了答案。”
异国他乡,陌生土地,这位法籍华裔同胞的身体里流着一半与自己相同的血脉,本该感到欣慰,却只留给温之意甚是失望的一段回忆。
回国后,她久久无法忘记那间文化博物馆,青铜鎏金佛塔依旧使她情绪激动,那张中西结合的面孔会偶尔浮现在脑海里,一遍遍询问她为什么看上去那样愤怒。
于是,温之意萌生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开始在唐云美术工艺厂里着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