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解释,没有商量的余地。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待儿子的任何反应——无论是抗拒还是顺从,对他而言似乎都毫无意义。
他径直转身,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黑檀木地板上,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嗒、嗒”声,朝着那扇依旧传出细微咳嗽声的房门走去。
高大的背影在回廊的幽深光影里,很快变成一个模糊而坚硬的轮廓,最终消失在门内。
那扇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的一切,也隔绝了外面的两个孩子。
回廊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沉甸甸的,比之前更甚。
只有远处庭院里,雨丝落在阔叶植物上的沙沙声,单调而持久。
纪晚风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脸上那强装出来的乖巧笑容也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点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他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房门,又低头看了看依旧蹲在地上、仿佛对刚才父亲的话充耳不闻的李想。
“喂…”
他小声地、试探性地又叫了一声。
李想没有动。
他的目光再次垂落,回到了那道砖缝上。
仿佛刚才父亲的到来、命令,纪晚风的惊吓,都不过是飘过水面的浮尘,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凉的地板,指关节用力到有些发白。
纪晚风撇了撇嘴,那股天生的没心没肺劲儿似乎又慢慢回来了些。
他顺着李想的目光,也无聊地看向那道砖缝,只看到一片光秃秃的黑檀木。
“闷死了!”
他小声嘟囔,百无聊赖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后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不想再待在这个冰冷窒息的地方了。
“那我走啦!下周…呃,晚宴见?”
他对着李想的后脑勺说,也不指望得到回应。
他转身,朝着刚才翻进来的那堵墙跑去,动作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只想尽快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气。
跑到墙根下,他熟练地抓住一根粗壮的藤蔓,借力向上攀爬。
爬到墙头,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李想还是那个姿势,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巨大的、阴影森森的回廊角落里,孤零零的,像一块被遗忘在深海之下的礁石。
纪晚风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掠过。
他甩甩头,把这奇怪的感觉抛开,利落地翻了过去,消失在爬满藤蔓的墙头。
墙的另一边,属于纪家的花园里,隐约传来管家焦急而无奈的声音:“哎哟我的小祖宗!您这又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夫人正找您试新定制的礼服呢!下周的晚宴…”
声音渐渐远了。
回廊彻底陷入了死寂。
只有母亲房间里那压抑的、带着铁锈味的咳嗽声,再次顽强地、断断续续地穿透门板,在空旷中游荡,如同幽灵的叹息。
李想依旧蹲在那里。
冰冷的黑檀木地板吸走了他身体里仅存的热气。
远处庭院,被雨水洗刷过的槐树,巨大的树冠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树下的泥地上,零落着被雨水打湿的洁白槐花。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的小小身影,正蹲在那里,沉默地、专注地,用小手把那些沾满泥泞的花瓣,一片片地捡拾起来,放进身边一个破旧的竹篮里。
她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影子。
她的脸被低垂的头发遮住大半,看不清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
李想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个小小的身影,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面前的砖缝。
那只小小的蚂蚁,在短暂的惊吓后,又拖起了它的重负,正试图翻越另一道微小的障碍。
第四十八次尝试。
他琉璃般的眼珠里,映不出庭院槐树的浓荫,映不出那个捡拾落花的沉默女孩,也映不出任何属于孩童的光彩。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冷的寂静。
他伸出小小的手指,指尖冰凉,轻轻触碰了一下蚂蚁面前那道无形的“山岭”。
那微小的生灵受惊般猛地丢下花瓣碎屑,慌乱地逃开了。
李想收回手,指尖捻了捻,仿佛在感受某种不存在的尘埃。
那场即将到来的、属于父辈们的“纪家晚宴”,那深植于血脉的、名为“纪李”的冰冷诅咒,在这一刻,如同庭院里无声落下的雨丝,悄然渗入了他生命的地基。
而远处槐树下那个同样寂静的身影,如同命运投下的一枚沉默的种子,深埋在潮湿的泥土里,无人知晓,也无人期待,只等待着被岁月冲刷而出的那一天。
晋城入夜后的灯火,总带着点虚张声势的浮华。
纪家的晚宴,更是将这浮华推演到了极致。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宴会厅高耸的穹顶垂落,数不清的棱镜切割着光线,碎金般泼洒下来,晃得人眼晕。
空气里飘荡着昂贵香槟的微醺气泡、精心烹制的食物香气、以及无数种高级香水混杂而成的、令人窒息的馥郁。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浮在表面的笑语喧哗之下,是无数双锐利眼睛无声的审视、评估,是无数句裹着糖衣的试探与机锋。
李兆廷的步子迈得很大,深灰色的西装像一副笔挺的铠甲。
李想跟在他身后半步,小小的身影几乎被淹没在衣冠楚楚的成人世界里。
他穿着合身的黑色小礼服,领结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琉璃般的眼珠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片流光溢彩的喧嚣,像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默片。
水晶灯的光落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没有温度,反而衬得他更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瓷偶。
“兆廷兄!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一个洪亮、热情,却如同刀锋般精准的声音穿透嘈杂,迎面而来。
纪文远,纪晚风的父亲。
他端着酒杯,笑容满面地大步走来,一身考究的银灰色西装,身姿挺拔,眼角眉梢堆砌着恰到好处的熟稔与欢迎。
然而李兆廷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他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了些,如同在抗拒某种无形的、令人作呕的粘连。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没有言语,却似有金石碰撞的铮鸣。
纪文远眼底的笑意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深了些,那是一种洞悉了对手所有不快的、带着掌控感的愉悦。
“文远兄客气。”
李兆廷的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他刻意地、生硬地转开视线,目光投向远处,“小儿李想。”
纪文远这才像是刚刚注意到李兆廷身后那个小小的存在,他弯下腰,笑容不减,甚至更“和蔼”了几分,试图对上李想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哦?这就是小想?
常听晚风提起你,你们可是好朋友啊!”他伸出手,似乎想习惯性地揉一揉孩子的头发,带着一种长辈式的亲昵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