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繇拢了拢身上裘衣,与别人一起进了戏坊,台下世族贵胄满座衣冠,好不热闹。
俞繇却不喜欢凑热闹,上了二楼去听。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狐仙娶妻,那些伶人个个浓妆艳抹,艳到生出一种怪诞的程度。
乐声骤停,台上狐仙扮客的动作也停止,手脚弯折出寻常人做不到的诡异弧度,看客们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哗啦!戏台上的狐仙倒地,散成小片废墟。
偃偶出了差错,自有活人来赔罪,俞繇本来要走,待看清戏台上那人之后瞳仁剧颤,手上动作过快拂落了茶盏。
“长公子、长公子你没事吧?”
“清和!”
“长公子你要去何处?”一眨眼,家奴就见他唤着四姑娘的表字快步下楼了。
俞繇到戏台边时,偃偶已经被抬走,安抚看客的伶人也不在了。
他随口问起身边人:“方才台上的人呢?”
“回后台了吧,今日这场演砸了,连打赏都没要。”
“……”俞繇一如两年前逃走时一般慌乱,从看客中挤过,在骂声中逼近幕后。
那只手挑开帘子一角,迟滞许久没动,衣袖上落了热烫的水痕。
“长公子,怎的闯到人家后场来了?”
俞繇不理会家奴的劝阻,撩开帘幕后里面只零零散散放着几具身穿戏服的偃偶,也觅不得人影。
那点儿强撑的力气被抽干了,俞繇愣在原地,直到有人过来问:“客人,到后场来做什么呀?”
俞繇只听声音,下意识喊:“戏蕊?”
然而一扭头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不是清和的丫鬟。
家奴有些尴尬:“对不住,长公子方才认错了人,寻到了这里。”
那人明了于胸:“客人找人呐?这里多是偃甲人,客人要找的是活人还是死人呢?”
他道:“我不知道。”
“奴去请坊主来为客人寻人吧。”那人好声好气说。
俞繇命家奴打赏了,“多谢。”
“客人去阁楼里稍坐片刻。”
……
坊主来时环佩叮当,一身穿戴像是东拼西凑出来的,那些发出声响的小玩意也廉价,与寻常乐人装饰一般。
“客人要找谁?”她步态轻盈地走来施礼。
“找……你,清和……”
两年了,他以为记忆中她的模样越来越模糊,而现实却告诉他只要言攸还在世间他一眼就能辨认,哪怕她浓妆艳抹得多浮夸。
坊主颦眉:“客人认错人了,请放手。”
俞繇愈抓愈紧,抬起一只手要去擦她脸上的妆,被坊主扭挣开避了过去。
家奴也着急:“长公子,人死不能复生,别把活人认成死人啊!”
俞繇咳嗽不止,坊主淡声叹:“客人身子不好,这百戏坊里脂粉气重,不宜久留,客人说要找奴,但奴从不识得客人。”
“连真面目都不敢露出,你的话如何信得?”俞繇反驳。
言攸定然是心存怨怼,明明近在咫尺却不愿承认。
坊主也微愠:“客人,唱戏的都是这般模样。”
“多少钱?”
“什么?”坊主狐疑。
俞繇定定看着她:“多少钱,买你的真面目。”
坊主冷笑一声对着他翻动手掌,俞繇会意:“今日来得匆忙,没带那么多银钱,回府之后命人送来。”
“不赊账。”坊主又看向他腰间的玉组佩,“客人的佩玉倒是好模样,就是料子差,配不上千金之躯,不如就用它来抵?”
俞繇一口回绝,坊主没逼他,“客人不愿意,请回吧。”
他到底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同坊主商量:“先用此物抵押,晚些时候我会派人来赎。”
坊主点头应下,先去梳洗了。
不多时,她面容素净地现身:“客人看清了吗?”
俞繇被她的冰冷刺到。
“清和,你与这些下九流厮混,父亲母亲会生气的,阿兄带你回家。府中不缺衣食,你倒不必这样给人赔笑。”
坊主看他像看一个疯子。
她轻哂:“客人,你病得不轻。”
俞繇脸上愁云惨淡:“我……”
坊主缓缓簪钗,眼中余光都不曾施舍给他:“客人,皮囊装点、形貌相似是常有,人不能只相信肉眼所见,奴应同你说声节哀,唱戏就是奴的营生,与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不是一路人。”
不能只信肉眼所见……又是这句话。
家奴在旁急得团团转:“长公子,与奴婢回府吧,与伶人拉扯,有辱门风!”
“住口。”
“四姑娘是个瘸子啊,药石无医的残疾,这伶人哪里和她是一样的!”
坊主闻言轻笑:“客人,这百戏坊只有瘸的偃偶,没有瘸的活人呐,误会一场,回去吧。”
她扔下最后一言,徒留俞繇在原处深思。
是他一时糊涂?还是所有人都在装盲目。
下雨了,檐外飘雨,吹打在他脸上,吹得人头疼。
回到侯府,林氏问他为何失魂落魄,他绝口不提百戏坊的事,找了个由头敷衍过去。
明明就快要解开那个结了,又说是一场误会,俞繇怎么甘心。
他的旧物还留在百戏坊。
玉组佩叮叮当当被摇响,言攸眸色淡淡:“砸。”
戏蕊“咦”了声:“姑娘,长公子可是说要用银子来赎的,就这么砸了,岂不是落不得好?”
“我生平最恨装腔作势之人。”她自然是指俞繇,言攸嘲弄道,“本就是我的旧物,我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他难不成还能为了一件死物杀我?”
戏蕊听了也颇为认同,高高兴兴地取来器具把佩玉砸得稀碎。
虽然是姑娘那时好不容易凑出的贺礼,但只要让姑娘不喜欢的,她照令毁掉就是了。
“长公子毕竟是侯府的长子,侯府与姑娘对立,他便也与姑娘对立。我原本还担心姑娘挂念着旧情,现在看来我忧虑过多了。”
言攸莞尔:“这才开头。”
戏蕊凑到她身侧嬉笑:“姑娘接下来要做什么?”
“去见一个,最不想见到我的人。”
戏蕊扶着脑袋苦想:“不想见到姑娘的人太多了,姑娘不说我都数不过来?”
言攸似笑非笑,站在窗边眺望,这里能望见行止学宫、望见侯府,也能望见那里。
“你觉得当年最想杀我的是谁?”
戏蕊看着那只抚颈的手,一时了然了。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