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同路,鸡同鸭讲(1 / 1)

天衍峰,执事堂。

这里是宗门处理日常事务、分派任务的中枢。殿宇高大肃穆,由巨大的黑色玄武岩砌成,线条刚硬冷峻,不带一丝多余的装饰。殿内空间开阔,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青石板,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纸张陈旧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秩序森严的压力。

此刻,殿内气氛凝重。

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身着深紫色长老常服,眼神看似浑浊,开阖间却偶有精光流转,如同深潭古井,正是执事堂首座长老——玄诚子。他手中捻着一串古朴的乌木念珠,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严。

下首两侧,侍立着数名执事弟子,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殿中央,凌霄垂手而立。玄青色的劲装一丝不苟,身姿挺拔如标枪,古铜色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寒潭,平静无波地注视着玄诚子长老。即使面对宗门位高权重的首座长老,他身上那股磐石般的沉凝气势也未曾减弱分毫。

“凌霄,”玄诚子长老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沧桑和不容置疑的份量,“‘血影盗’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回禀长老,”凌霄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山涧冷泉,“线索指向‘黑风涧’。三日前,巡山弟子在涧口附近发现此物。”他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物件,双手呈上。

一名执事弟子立刻上前接过,恭敬地放到玄诚子长老面前的长案上。

油纸打开,露出一截断刃。刀刃呈诡异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刃口布满了细密的锯齿,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甜铁锈味。刀柄处,缠绕着已经发黑的血污和几缕深灰色的、不属于人类的粗硬毛发。

“血狼刃。”玄诚子长老的目光在那截断刃上停留片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果然是‘血爪’那群孽畜的爪子伸过来了。看来,失踪的弟子和丢失的‘地火精金’,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他抬起眼皮,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凌霄身上:“黑风涧地势险恶,毒瘴弥漫,更是那些孽畜经营多年的巢穴。强攻不易,折损必重。宗门需要一份详尽的地形图,尤其是他们可能藏匿赃物和关押弟子的核心区域情报。此事,需隐秘、需快。”

凌霄没有任何犹豫,沉声道:“弟子领命。”

“此行凶险,需有接应。”玄诚子长老的目光扫过殿内侍立的弟子,似乎在斟酌人选。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阴影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玄青色外门执事弟子服饰、微微低着头、显得毫不起眼的身影上。

正是伪装后的花无影。

“你,”玄诚子长老的指尖随意地点向花无影,“编号丁卯三七,后山巡执弟子。前日断龙崖巡查,遇险被凌霄所救,对后山地形也算熟悉。此次任务,你随凌霄同去,负责记录地形,绘制草图,沿途辅助警戒。”

花无影心中猛地一紧!如同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脖颈!与凌霄同行?深入黑风涧?这简直是把他往火坑里推!不,是往岩浆里扔!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外门弟子应有的惶恐与恭敬,微微上前一步,深深躬身,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不安:“弟子…弟子遵命。只是…弟子修为低微,恐…恐拖累大师兄…”

“无妨。”玄诚子长老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凌霄自会护你周全。你只需做好记录,管好自己,莫要擅作主张,添乱即可。”他的目光在花无影身上停留了一瞬,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但很快便移开,重新落回凌霄身上。“事不宜迟,即刻出发。地图与探查符,执事堂会备好。三日之内,我要看到结果。”

“是!”凌霄躬身领命,声音依旧沉稳如初。

花无影也只能跟着深深低下头,掩盖住眼中翻涌的冰冷杀意和极度不情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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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天衍峰后山,一条通往黑风涧方向的隐秘小径入口。

林木森森,古藤虬结。空气中弥漫着腐叶、湿土和远处山涧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腥甜气息。阳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在地面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凌霄背着一个半人高的、鼓鼓囊囊的玄黑色兽皮行囊,里面装着干粮、清水、绳索、简易工具以及执事堂准备的地图和探查符。他腰间挎着一柄样式古朴、没有任何装饰的连鞘长剑。整个人站在那里,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幽深的小径。

花无影站在他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他同样背着一个行囊,但比起凌霄那个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大家伙,他的行囊显得小巧玲珑许多,是深灰色的普通帆布材质,看起来轻飘飘的。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外门执事弟子劲装,脸上药泥斑驳(断龙瀑后尚未完全恢复),刻意收敛着气息,微微低着头,一副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模样。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冰寒一片。

“走。”凌霄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甚至连看都没看花无影一眼,仿佛他只是身后一件会移动的行李。他迈开步子,玄青色的身影沉稳如山,率先踏入了那条被浓密植被覆盖、光线昏暗的崎岖小径。

花无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那口恶气,默默跟上。脚步放得很轻,努力模仿着外门弟子应有的谨慎和“修为低微”的步履沉重。

摩擦,从第一步踏出就开始了。

小径狭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两侧是湿滑的苔藓和长满尖刺的灌木丛。脚下是盘根错节的树根和湿滑的腐殖土。

凌霄的步伐极大,每一步都跨出丈余,落脚沉稳有力,踩在湿滑的树根或松软的腐叶上,如同铁钉楔入,纹丝不动。他的速度恒定,如同精准的钟摆,丝毫不受复杂地形的影响。

花无影跟在后面,为了不被落下太远,不得不加快脚步。但他既要维持伪装(步履沉重),又要避开那些湿滑和尖刺,动作便显得有些笨拙和吃力。好几次,他为了避开一滩特别湿滑的泥泞或一丛特别茂密的带刺藤蔓,不得不绕个小弯或稍微停顿。

“跟上。”凌霄那毫无波澜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没有催促,没有不满,只是简单的陈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他甚至没有回头,仿佛脑后长了眼睛。

花无影咬紧牙关,加快了脚步,心中暗骂:赶着去投胎吗?!

好不容易穿过一段特别泥泞的区域,花无影的靴子和裤脚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不少湿滑的黑泥。他微微蹙眉,看着靴子上黏糊糊的污渍,下意识地想找块干净的石头蹭一蹭,或者找点水简单冲洗一下。

就在他脚步微顿,目光扫向旁边一条从石缝中渗出、形成一小片清澈水洼的溪流时——

“别停。”凌霄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过来,“时间紧迫。”

花无影动作一僵,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清澈水流,再看看凌霄那已经走出十几步、没有丝毫停顿的背影,一股无名火蹭地窜起!他强忍着掏出暗器给那背影来一下的冲动,狠狠瞪了一眼那清澈的水洼,只能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靴子上的泥污黏腻冰凉,让他浑身不自在。

行至午时,日头最烈。

两人来到一处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凌霄停下脚步,选了一块平坦干燥的岩石坐下。他解开行囊,从里面拿出两个硬邦邦、颜色灰扑扑的杂粮饼,又取出一个沉重的皮质水囊。将其中一个饼和那个皮质水囊随手抛给跟过来的花无影。

“吃。”言简意赅。

花无影接过那硬得能硌掉牙的杂粮饼和那个散发着淡淡汗味和皮革腥气的旧水囊,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他看着手中那粗糙、毫无卖相可言的饼子,又看看凌霄已经面无表情地开始啃咬他自己的那份,仿佛在咀嚼一块毫无滋味的木头。再想想自己行囊里那些用油纸仔细包裹、掺了蜂蜜和果仁、口感松软香甜的精致糕点……

花无影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外门弟子应有的“感恩”表情,小声道:“大…大师兄…弟子…弟子带了点干粮…”他试图从自己那个小巧的行囊里拿出他精心准备的糕点。

“麻烦。”凌霄头也不抬,啃饼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声音透过咀嚼的饼渣传来,含糊却异常清晰。“吃这个。省时省力。”

麻烦?!花无影拿着糕点油纸包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凌霄那副“食物只是燃料”的架势,再看看自己手中那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糕点,只觉得一阵气闷。他默默地将糕点塞回行囊,认命地拿起那块硬邦邦的杂粮饼,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粗糙!干涩!刮嗓子!没有任何味道可言!如同在嚼木屑和沙子的混合物!

花无影强忍着吐出来的冲动,艰难地咀嚼着,每咽下一口都感觉喉咙火辣辣的。他拧开那个皮质水囊的塞子,一股浓烈的皮革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水是凉的,但那股味道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反观凌霄,几口啃完自己那份饼,仰头灌了几大口水,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任务。他收起剩下的干粮和水囊,目光扫过还在“细嚼慢咽”、表情如同受刑的花无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快。”又是一个单字命令。

花无影:“……”他恨不得把手里剩下的半块饼砸到那张冷硬的脸上!最终,只能化悲愤为力量,如同啃仇人的骨头般,恶狠狠地几口将剩下的饼塞进嘴里,胡乱灌了几口那难以下咽的“皮革水”,噎得他直翻白眼。

午后,穿过一片茂密的、散发着奇异甜香的“醉梦花”花海。那浓郁甜腻的香气如同实质的潮水,将人重重包裹。

花无影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屏住呼吸,脚步加快,只想尽快逃离这片“毒气”区域。这香气不仅刺鼻,更会麻痹神经,干扰判断,对刺客而言是致命的环境!

凌霄却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保持着恒定的步伐。只是在花无影因屏息而脚步微微踉跄时,他头也不回地甩过来一句:“此花香气惑神,凝神静气,运转基础心法抵御即可。莫要慌乱,徒耗心神。”

花无影:“……”他难道不知道吗?!还用你这块石头教?!他只是在嫌弃这恶心的味道!

傍晚,抵达一处位于半山腰、背靠巨大岩壁的天然石台,作为临时宿营地。石台还算干燥平整,视野开阔,能俯瞰下方幽深的山谷。

凌霄放下沉重的行囊,开始熟练地收集干燥的枯枝,准备生火。

花无影终于松了口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快被那变态的行军速度颠散了。他第一时间放下行囊,目光急切地扫视四周,寻找水源。他需要水!大量的水!洗掉脸上残留的药泥和汗渍!洗掉靴子和裤脚上黏腻的泥污!更要冲掉这一整天沾染的尘土、汗味和那该死的“醉梦花”甜腻气息!

很快,他听到了细微的流水声。循声找去,在岩壁后方不远处,果然发现了一条从石缝中汩汩涌出的山泉!水流清澈见底,在夕阳下泛着粼粼金光!

花无影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如同久旱逢甘霖!

他立刻从自己的小行囊里翻出一个小巧的折叠木盆(精工细作,内嵌防水油布)、一块洁白的细棉布方巾、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里面是特制的、带着淡淡草药清香的洁面膏),甚至还有一小盒散发着清雅花香的香膏!动作迅速而麻利。

他快步走到泉边,迫不及待地蹲下,先是用手掬起清冽的泉水,狠狠泼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洁面膏在掌心,打出细腻的泡沫,开始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清洁脸颊、脖颈、耳后……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洗去药泥和污垢,露出底下冷白细腻的肌肤,在泉水的浸润下如同上好的玉石。他满意地舒了口气,又拿出方巾,蘸着泉水,开始擦拭靴子和裤脚上的泥污,动作依旧一丝不苟。

就在他沉浸在“净化”自身的愉悦中,甚至考虑要不要解开束发,让泉水浸润一下发根时——

“你在做什么?”

凌霄那低沉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后响起。

花无影的动作猛地一僵!他缓缓转过头。

只见凌霄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篝火已经升起,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映照着他古铜色、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手里拿着两个清洗干净的、用来煮水的铁皮罐子,显然也是来取水的。

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泉眼上,而是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牢牢锁定在花无影手中那块洁白的、沾着细腻泡沫的方巾上!锁定在他脚边那个精巧的折叠木盆上!锁定在他放在旁边岩石上、敞开口、散发出幽幽清香的洁面膏瓷瓶和香膏盒子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如同看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甚至令人厌恶的事物的——不解和嫌弃!

“取水,生火,警戒。”凌霄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石子砸在花无影的神经上,“此地临近黑风涧,危机四伏。你耗费时间于此等…”他的目光扫过花无影那套“洗漱装备”,眉头紧紧锁起,仿佛在寻找一个足够准确的贬义词,“…无谓之举?”

无谓之举?!

花无影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看着凌霄手中那两个粗糙简陋、边缘甚至有些变形的铁皮罐子,再看看自己精心准备的洁具和护肤品,巨大的荒谬感和屈辱感再次席卷而来!

“我…”花无影试图解释,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发颤,“身上污秽,恐…恐留下气味痕迹,暴露行踪…清洁一下,也是为了…”

“气味?”凌霄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论断,他指向花无影脚边那个敞开的香膏盒子,眼神里的嫌弃几乎要化为实质。“你用的这些东西,香气浓烈,经久不散,沾染衣物发肤,无异于黑夜举火,百里之外敌踪立现!这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再次扫过花无影刚刚洗净、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白皙细腻的脸颊和脖颈,语气更冷了几分:“至于污秽?尘土泥泞,乃山林本色,天然掩护。你洗得如此‘洁净’,反倒如同暗夜白纸,醒目异常!”

黑夜举火?!暗夜白纸?!取死之道?!

花无影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一口老血喷在凌霄脸上!他引以为傲的清洁习惯和精致用品,在对方那套冰冷、实用到极致的丛林生存逻辑面前,再次被批驳得体无完肤!成了致命的愚蠢行为!

他攥着那块湿漉漉的方巾,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看着凌霄面无表情地走到泉眼边,将两个铁皮罐子粗暴地按进水里,灌满,然后提起,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丝对清澈泉水的“欣赏”或“尊重”,仿佛那只是用来解渴和煮食的工具。

凌霄灌满水,直起身,再次看了一眼僵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丁卯三七”,丢下最后一句冰冷的话:“莫要再做此等无用且有害之事。速去生火警戒。”说完,拎着水罐,转身大步走向篝火堆。

花无影站在原地,冰冷的山风吹过他刚刚洗净、还带着水珠的脖颈,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看着凌霄在篝火旁忙碌的、如同磐石般冷硬的背影,再看看自己手中那块洁白的方巾和脚边那套被斥为“取死之道”的精致用具。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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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山林。

临时宿营的石台上,篝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努力驱散着四周沉沉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却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火光之外,是无边无际、仿佛有生命般蠕动着的浓重黑暗。远处黑风涧的方向,隐隐传来凄厉悠长的兽嚎,如同地狱恶鬼的哭诉,穿透层层叠叠的山峦,断断续续地飘荡过来,更添几分阴森诡谲。

凌霄盘膝坐在篝火旁一块相对平坦的岩石上。他闭着双眼,如同入定的老僧。古铜色的脸庞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暗不定,线条冷硬如石刻。呼吸悠长而沉缓,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将周围的寒气都吸入体内,每一次呼气则带出灼热的白气,显示出他体内九转玄罡正在缓缓运转,如同沉睡的火山,引而不发。他没有睡,只是以这种方式恢复体力,同时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戒。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以篝火为中心,向着黑暗深处无声地蔓延开去,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

花无影则靠坐在距离篝火稍远一些的另一块岩石下。他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玄青色外衣(里面依旧穿着鲛人绡内甲),却依旧感觉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从冰冷的岩石和潮湿的地面渗透上来,侵袭着四肢百骸。他体内的阴寒内力本能地运转着抵御寒气,但白天强行赶路积累的疲惫、断龙瀑内伤未愈的隐痛、以及被凌霄那番“取死之道”言论气得肝疼的后遗症,让他的状态并不算好。

更让他烦躁的是饥饿。

凌霄分给他的那个硬邦邦的杂粮饼,他白天只勉强啃了半个,剩下的实在难以下咽。此刻腹中空空,胃里火烧火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个小巧的行囊,里面还有他精心准备的几块香甜糕点……但一想到凌霄那冰冷的眼神和“无用有害”的论断,他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

最终,腹中的饥饿感战胜了那点憋屈。花无影在心中恶狠狠地想:管他呢!我自己带的干粮,关那块臭石头什么事!难道饿死在这荒山野岭就不是取死之道了?!

他悄悄从行囊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芙蓉桂花糕。小心翼翼地剥开油纸,一股清雅甜润的桂花香气混合着芙蓉花瓣的淡雅芬芳,瞬间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与篝火的烟味、山林的土腥气格格不入。

花无影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篝火旁的凌霄。见他依旧闭目盘坐,似乎毫无所觉,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小口。细腻软糯的口感,清甜不腻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如同久旱的荒漠注入一股甘泉,极大地抚慰了他饱受摧残的身心。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品尝着,仿佛在享用世间最珍贵的佳肴。

就在他沉浸在美食带来的短暂慰藉中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枯叶摩擦的声响,极其突兀地从篝火光芒边缘的黑暗密林中传来!方向,正对着花无影所坐的位置!

声音极其细微,混杂在夜风的呜咽和远处模糊的兽嚎中,几乎微不可闻。

但就在声音响起的刹那!

篝火旁,一直如同磐石般闭目盘坐的凌霄,双眼猛地睁开!

两道如同实质寒电般的精光骤然迸射!深邃的眼眸瞬间锁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没有任何迟疑,他盘坐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松开,整个人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迅捷和爆发力,从岩石上弹射而起!右手在腰间一抹!

“锵——!”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剑鸣划破夜空!

古朴的长剑已然出鞘!冰冷的剑身在篝火映照下,反射出一道刺目欲盲的寒光,如同黑夜中陡然亮起的闪电,精准无比地刺向花无影身侧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留手!剑锋所指,带着洞穿一切的决绝杀意!

花无影在凌霄睁眼的瞬间,全身的寒毛就已经倒竖起来!刺客的本能让他瞬间从美食的慰藉中惊醒!那“沙沙”声他也听到了!就在他侧后方极近的距离!

危险!致命的危险!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那是什么!在凌霄长剑出鞘、寒光乍现的同一刹那,花无影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没有内力爆发,没有华丽身法!纯粹是无数次生死边缘锤炼出的、烙印在骨子里的肌肉记忆和求生本能!

他原本靠坐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一推!整个人瞬间向侧面扑倒!动作毫无美感可言,甚至带着几分狼狈!如同受惊的野兔,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扑倒的瞬间,他甚至不忘将手中剩下的半块芙蓉糕死死攥紧,塞进了怀里!

“嗤——!!”

冰冷的剑锋,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几乎是贴着花无影刚刚离开的后颈头皮掠过!凌厉的剑气刺得他后颈皮肤一阵生疼!

“嗷吼——!!!”

一声充满了暴戾和痛苦的嘶吼在花无影刚才位置的后方黑暗中猛地炸响!

一道庞大的黑影被凌霄这快逾闪电的一剑从潜伏的阴影中硬生生逼了出来!

借着篝火跳跃的光芒,花无影在扑倒翻滚的间隙,惊鸿一瞥看清了那怪物的模样!

那东西体型如同成年的野牛,但更加低矮粗壮!浑身覆盖着如同钢针般根根竖立的漆黑鬃毛!硕大的头颅如同放大了数倍的狼头,但吻部更短更阔,獠牙如同匕首般外翻,在火光下闪烁着森白的寒光!最骇人的是它那双眼睛,如同两盏燃烧着地狱火焰的血色灯笼,充满了纯粹的杀戮欲望!它的四肢粗壮有力,爪子如同弯钩,深深抠进地面!

“铁背鬣狼!”花无影心中瞬间闪过这个名字!黑风涧外围的凶残妖兽!群居,狡猾,嗜血!这畜生竟然能悄无声息地潜伏到如此近的距离!

被凌霄一剑逼出、肩胛处被划开一道深深血口的铁背鬣狼彻底陷入了狂暴!它血红的双眼死死锁定了离它最近、刚刚扑倒在地、似乎毫无反抗之力的花无影!巨大的身躯带着腥臭的恶风,如同一辆失控的攻城车,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獠牙,朝着花无影猛扑过来!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

腥风扑面!死亡的气息瞬间降临!

花无影瞳孔骤缩!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獠牙上滴落的粘稠涎水!扑倒的身体刚刚稳住,根本来不及起身躲避!

生死一线!

“喝!”

一声低沉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是凌霄!

他那一剑虽然逼退了鬣狼,但并未能将其重创。此刻见花无影陷入绝境,他没有任何犹豫!长剑刚刚收回,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他竟不退反进!

左脚猛地踏前一步!整个石台似乎都微微一震!右拳紧握,手臂肌肉瞬间贲张如虬龙!淡金色的九转玄罡气劲轰然爆发,包裹着整个拳头,如同一轮初升的小太阳,带着粉碎山岳的恐怖威势,迎着鬣狼扑来的方向,毫无花哨地直捣而出!

围魏救赵!攻其必救!

“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响!

包裹着淡金色罡气的铁拳,结结实实地轰在了铁背鬣狼扑击时暴露出的、相对柔软的胸腹位置!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嗷呜——!!!”铁背鬣狼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高速行驶的火车头正面撞击,硬生生被砸得凌空倒飞出去!口中喷出混杂着内脏碎块的血沫!重重砸在十几步外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一拳毙命!

而就在凌霄出拳轰飞鬣狼的同一瞬间!

“嗖!嗖!嗖!”

三道更加迅疾、更加阴险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蛇吐信,从侧面另一片更加浓密的灌木丛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赫然是刚刚全力出拳、中门大开的凌霄后心!

是潜伏的另外几只鬣狼!它们狡猾地利用同伴的死亡吸引注意力,发动了致命的偷袭!三道乌光,快如闪电,角度刁钻,封死了凌霄所有可能的闪避路线!

“大师兄小心!”刚刚从地上狼狈爬起的花无影,看到这一幕,几乎是本能地脱口惊呼!声音因惊骇而变调!

凌霄似乎早有预料!他轰飞第一只鬣狼后,身体借着反震之力,如同陀螺般猛地一个旋身!长剑顺势反撩,划出一道匹练般的寒光!

“叮!叮!”

两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两枚偷袭的、如同短矛般的鬣狼背刺被精准地格挡开!

然而,第三枚乌光,角度实在太过刁钻阴毒!紧贴着地面,如同贴地飞行的毒蛇,直取凌霄的小腿胫骨!速度太快!距离太近!凌霄旋身格挡的动作已然用老,剑势难以及时回转!

眼看那枚闪烁着乌黑光泽、显然淬有剧毒的背刺就要洞穿凌霄的小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贴地滑铲而至!

是花无影!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身体在求生本能(或者说,保护任务目标的本能?)驱使下的反应!他刚刚爬起一半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却又异常迅捷的姿势,猛地向前扑倒,同时右腿如同蝎子摆尾般,朝着那枚贴地飞行的乌光狠狠扫去!

这一脚,没有任何内力加持,纯粹是肉体的力量和角度!时机、速度、角度,妙到毫巅!

“啪!”

一声脆响!

花无影的靴底,精准无比地扫中了那枚淬毒背刺的侧面!巨大的力量将其硬生生踢得改变了方向!

“笃!”

乌光擦着凌霄的小腿裤管飞过,深深钉入了旁边一块岩石之中,尾部兀自嗡嗡震颤!

危机解除!

“吼!”“吼!”

另外两只潜伏的鬣狼见偷袭失败,同伴惨死,发出愤怒的咆哮,从灌木丛中猛地窜出!一左一右,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带着腥风,再次扑向刚刚化解危机的凌霄和还扑倒在地的花无影!

凌霄眼中寒光大盛!杀意沸腾!长剑一振,清越的剑鸣再次响彻夜空!淡金色的罡气如同火焰般在剑身上升腾而起!他身形一晃,主动迎向左侧扑来的鬣狼!

而右侧扑向花无影的那只鬣狼,血盆大口已然张开,腥臭的涎水几乎滴落到花无影的脸上!

花无影刚刚踢飞毒刺,身体还保持着扑倒的姿势,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葬身狼口!

“滚!”

一声如同闷雷般的低吼在花无影耳边炸响!

是凌霄!

他在迎击左侧鬣狼的同时,左手竟然后发先至!五指箕张,如同钢浇铁铸!一把抓住了扑向花无影的那只鬣狼后颈处如同钢针般的鬃毛!动作粗暴直接,如同抓小鸡仔!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凌霄左手爆发出恐怖的力量!五指如同铁钳般狠狠一捏、一拧!那只体型庞大的铁背鬣狼,连惨叫都没能发出,粗壮的脖颈便被硬生生扭断!庞大的身躯如同破麻袋般被凌霄随手甩飞出去,重重砸在远处的黑暗中!

与此同时,他右手的长剑划出一道凌厉的金色弧光!

“噗嗤!”

左侧扑来的那只鬣狼,硕大的头颅应声而飞!腥臭的兽血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

电光火石之间,三只凶残的铁背鬣狼,尽数毙命!

石台上,只剩下篝火噼啪的燃烧声,以及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凌霄收剑而立。玄青色的劲装上溅了几点兽血,如同暗红的梅花。他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搏杀不过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苍蝇。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地上两只鬣狼的尸体,确认没有威胁,最后才落向还扑倒在地、姿势狼狈的花无影身上。

花无影此刻正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一系列兔起鹘落的生死搏杀,尤其是最后那一下贴地滑铲和蝎子摆尾,虽然救急,却也牵动了他断龙瀑留下的内伤和白天强行赶路积累的疲惫。胸口一阵阵闷痛,喉咙里又涌上了熟悉的腥甜。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凌霄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那种纯粹的嫌弃,但也没有任何感激。只有一种……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重新评估?

凌霄的视线,在花无影还保持着半撑姿势的身体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他那条刚才踢飞毒刺的右腿上扫过。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么。

“你……”凌霄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副平稳无波的调子,但花无影似乎从中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确定?“刚才那一下…求生本能?”

求生本能?

花无影心中一凛!糟了!刚才情急之下,暴露了!虽然没动用内力,但那迅捷的反应和精准的角度,绝不是一个普通外门弟子能拥有的!

他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挣扎着想要完全站起身,但身体却“虚弱”地晃了晃,仿佛随时会再次摔倒。他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后怕和劫后余生的虚弱颤抖:“咳…咳咳…弟子…弟子吓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胡乱踢了一脚…幸好…幸好踢中了…大师兄…您…您没事吧?”他努力将刚才的动作归结为“吓傻了”和“运气好”。

凌霄没有说话。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花无影那张因咳嗽和“惊吓”而涨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憋的)、沾着尘土草屑的脸上停留了数息。那眼神,似乎穿透了花无影拙劣的伪装,直视着他眼底深处那抹尚未完全消散的惊悸和强装的镇定。

最终,凌霄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可了“求生本能”和“运气好”这个解释。他转身走向那堆篝火,开始检查溅落在火堆旁的血迹,防止血腥味引来更多麻烦。

花无影看着凌霄那沉默而忙碌的背影,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他瘫坐在地上,感受着胸口传来的闷痛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心中五味杂陈。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在冰冷的岩石上拉得很长,很长。一个沉默如山,一个狼狈喘息。石台之外,是吞噬一切的浓重黑暗和远处断断续续的兽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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