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府张灯结彩,红绸高悬,鼓乐喧天。
世子萧珩下聘的排场极大,流水般的聘礼抬进揽月轩,引得府中下人争相围观,啧啧称羡。
柳姨娘容光焕发,穿梭其间,指挥若定,俨然已是王府亲家的派头。沈娇一身簇新的胭脂红蹙金海棠纹锦裙,戴着世子昨日才遣人送来的赤金镶红宝璎珞项圈,在众人簇拥下巧笑倩兮,眉梢眼角尽是志得意满的春色。
喧闹声浪一波波涌向漱玉轩紧闭的院门,又被那厚重的门板隔绝在外,只余下模糊不清的嗡鸣。
轩内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肃静。
沈知微端坐镜前。云苓屏息凝神,正为她梳妆。没有繁复的发髻,只挽了一个最规整的垂云髻,发间仅簪一支素银簪并几朵不起眼的珠花。脸上薄施粉黛,淡扫蛾眉,刻意掩去了几分原本的清丽,只留下一种沉静到近乎疏离的端庄。身上是一套半新的水蓝色素面杭绸衣裙,料子尚可,但毫无纹饰,在一众参选秀女争奇斗艳的衣饰中,显得格格不入的低调,甚至有些寒酸。
“小姐,这是不是太素净了些?”云苓看着镜中过于朴素的容颜,忍不住小声嘀咕,“奴婢听说,别家小姐都…”
“素净,便是我的体面。”沈知微打断她,目光平静无波,“今日入宫,比的不是衣饰华美。”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发髻,确认那支改造过的白玉簪匕藏得稳妥,冰冷的触感透过发丝传来,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镜中人眼神沉静,眉宇间再无半分闺阁女儿的娇柔或彷徨,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冷冽与孤注一掷的决绝。她转身,推开房门。
门外候着的,是府中一位管事的妈妈,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眼神里却透着难以掩饰的轻视与敷衍。这位嫡小姐如今在府中地位尴尬,连带着她们这些下人,也失了伺候的热情。
“大小姐,车已备好,请吧。”管事妈妈的声音平平,带着点催促。
沈知微目不斜视,径直向外走去。云苓连忙跟上,手中紧紧抱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那几本沈知微日夜研读的书籍,还有一小包不易引人注意的金叶子。
府门前,一辆青帷小油车静静停着。比起沈娇平日里出行用的那辆镶嵌螺钿、垂着流苏的华盖香车,这辆马车显得格外朴素简陋,拉车的马也并非神骏,透着一种被敷衍的待遇。
沈知微脚步未停,神色如常地登车。云苓放下车帘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揽月轩那边,沈娇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正扶着世子萧珩的手,姿态亲昵地登上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显然是准备出门赴宴。沈娇似乎也看到了这边,隔着人群,遥遥投来一瞥。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怜悯、得意,以及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感。
云苓气得胸口发闷,用力拉紧了车帘,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视线。
车轮辘辘,碾过侯府门前的青石板路,驶向那巍峨森严、象征着天底下最煊赫也最凶险之地紫禁城。
神武门外,已是车马骈阗,香风鬓影。
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及勋贵之家的适龄嫡女,皆在今日汇集于此。各色华服美裳争奇斗艳,环佩叮当,脂粉香气混杂着少女们或紧张或兴奋的低声私语,织成一片浮华而躁动的背景。莺声燕语间,目光流转,彼此打量,暗藏机锋。
沈知微的青帷小车在这片锦绣堆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寒酸。她刚下车,便引来几道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有认出她是定远侯嫡女的,更是不解地窃窃私语:“那不是沈家大小姐么?怎么穿得如此…”“听说她与世子的婚约被自家庶妹抢了去,怕是心灰意冷了吧?”“啧啧,这副样子,怕是初选都难过…”
沈知微恍若未闻,只带着云苓,随着引路太监的指引,默默排在队伍末尾。她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素净的鞋尖上,姿态沉静,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这份过分的安静与低调,反而让她在花团锦簇中显出一种奇异的格格不入。
负责初筛的是内务府几位年长严肃的嬷嬷和管事太监。验看名帖、核对身份、检查仪容、询问家世背景、有无恶疾……程序繁琐而严苛。有秀女因紧张答错了话,有因指甲染了蔻丹被斥责,更有因佩戴了逾制的首饰而被当场记下名字,前途蒙上阴影。
轮到沈知微。她递上名帖,声音清晰平稳:“定远侯沈正清嫡长女,沈知微。”
嬷嬷接过名帖,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一圈,在那过于朴素的衣饰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旁边一个管事太监低声提醒:“嬷嬷,这位是前阵子与镇北王世子换了婚约的那位…”
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审视。她示意沈知微抬手,检查指甲是否干净,有无疤痕。又让她张口,查看牙齿。动作机械而冷漠,带着一种评估货物的精准。
“沈小姐这身打扮,倒是清雅。”嬷嬷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带着探究,“只是未免太素净了些,皇家选秀,讲究的是端庄贵气。”
沈知微微微屈膝,姿态恭敬却自有风骨:“回嬷嬷的话,知微以为,秀女之德,在心性沉静,在举止合度,在明理知义。金银珠翠,不过外物点缀,过犹不及,反易失却本真。陛下圣明,选贤与能,当重其内质而非浮华。”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嬷嬷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她经手选秀多年,见过太多或紧张惶恐、或刻意卖弄、或恃宠而骄的秀女,却少见这般年纪便能说出如此沉稳通透、且隐隐点中皇家选秀核心之语的。她没再说什么,只在本子上记下几笔,挥了挥手:“下一批,入储秀宫偏殿等候。”
沈知微微微颔首,带着云苓,跟随引路的小太监,穿过高大的宫门,踏入了那深不可测的皇城之内。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瞬间笼罩了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肃穆气息。
储秀宫偏殿内,已聚集了数十位通过初筛的秀女。殿宇轩敞,陈设华美,却因人多而显得有些拥挤。秀女们三五成群,各自寻了位置坐下,或整理妆容,或低声交谈,目光却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彼此,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沈知微寻了最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示意云苓将包袱放在脚边。她微微合眼,似乎在闭目养神,实则在心中飞快地梳理着入宫后观察到的一切:引路太监的举止、殿内侍立宫人的站位、殿宇的布局、甚至窗外隐约可见的巡逻侍卫的路线。
“哟,这不是沈家姐姐么?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一个带着几分娇憨,实则暗藏锋芒的声音响起。
沈知微睁开眼。面前站着两位衣着华丽的少女。说话的是户部侍郎家的嫡女李嫣然,鹅蛋脸,杏眼圆睁,笑容甜美。她身旁站着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家的千金赵婉清,容貌清丽,气质略显清冷,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李嫣然自来熟地挨着沈知微坐下,亲昵地拉起她的手,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几桌人听见:“姐姐莫要伤心了!镇北王世子…唉,也是没福气。姐姐这般品貌才情,入了宫,定能得蒙圣宠,叫那些有眼无珠的人后悔去!”她句句看似安慰,实则字字都在戳沈知微被抢婚的伤疤,更是在提醒众人沈知微的“前事”。
周围几道目光立刻带着探究和幸灾乐祸看了过来。
沈知微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羞怯和感激的浅笑:“李妹妹说笑了。姻缘天定,强求不得。妹妹与赵姐姐这般品貌,才是真正的拔尖儿。”她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赵婉清,语气真诚,“方才在殿外,见赵姐姐应对嬷嬷问询,引经据典,从容不迫,知微心中甚是钦佩。”
赵婉清显然没料到沈知微会突然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还带着如此真诚的赞赏,微微一怔。她性子清高,本不屑参与这种口舌之争,但沈知微这份不卑不亢、四两拨千斤的应对,以及那点恰到好处的恭维,让她对这位传言中“被抢婚”的侯府嫡女,生出了一丝真正的兴趣。她淡淡颔首:“沈妹妹过誉了。”
李嫣然一拳打在棉花上,还被沈知微巧妙地转移了焦点,心中暗恼,脸上甜笑却不变:“哎呀,都是自家姐妹,何必客气。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声音压低,带着神秘,“沈姐姐可知道,这次负责教导我们宫中礼仪的,是哪位嬷嬷?”
沈知微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知微初来乍到,宫中人事一概不知,还请妹妹指点。”
李嫣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据说是那位曾在太后跟前伺候过的严嬷嬷!最是严厉不过!规矩大得很!我母亲特意托人打听了,说她最不喜人轻浮张扬,也厌恶那些装模作样、故作清高的…”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沈知微素净的衣裳,又看看赵婉清略显清冷的脸,“还有啊,她眼睛毒得很,谁要是私下里做些小动作,比如…”她目光扫过沈知微脚边的蓝布包袱,意有所指地拖长了音调,“带了不该带的东西,或是想收买人心,可都逃不过她的眼!”
这话一出,周围竖着耳朵听的几个秀女脸色都微微一变,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带来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浅绿色宫装、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端着茶盘,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沈知微身侧走过。不知是紧张还是被谁绊了一下,她手中托盘一歪,一盏滚烫的茶水眼看就要泼向沈知微的裙摆!
“小心!”云苓惊呼。
电光火石间,沈知微并未慌乱闪躲,反而像是本能地微微侧身,同时不着痕迹地伸出脚尖,在身侧那个半旧的蓝布包袱上轻轻一拨。包袱往前挪了几寸,恰好挡在了她身前。
“哗啦!”
滚烫的茶水大半泼在了那蓝布包袱上,浸湿了一大片。只有零星几点溅到沈知微的裙角,留下几点深色的水渍。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宫女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过来。
沈知微没有看那湿透的包袱,也没有立刻斥责小宫女,反而俯身,动作轻柔地将她扶起,温声道:“无妨,可有烫着你自己?”她仔细看了看小宫女的手,确认并无烫伤,才松了口气,“下次当心些便是。”
小宫女抬起头,眼中含泪,满是感激和后怕,飞快地看了沈知微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哽咽道:“谢小主宽宥!奴婢翠翘,谢小主大恩!”她匆匆收拾了碎盏,又对着沈知微行了个大礼,才慌忙退下。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心思各异。有人觉得沈知微过于宽厚,失了威严;有人觉得她心机深沉,故意示好宫人;也有人,如赵婉清,眼中闪过一丝深思,在那种突发情况下,她的反应太快了,那拨动包袱的动作看似无意,却精准地化解了最大的狼狈,更顺势收买了一个宫女的感激。这份急智和镇定,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有。
李嫣然撇撇嘴,还想说什么,殿外却传来一声尖细而威严的通传:
“严嬷嬷到——!”
喧闹的偏殿瞬间鸦雀无声。
一位穿着深褐色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在一众低阶嬷嬷的簇拥下,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她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殿内每一张年轻的面孔,最后,在那被茶水浸湿、放在角落的蓝布包袱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冰冷,毫无波澜。
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