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褪尽,定远侯府后宅的“漱玉轩”内却暖香氤氲。
沈知微垂眸,纤细的手指捻起一小撮晾干的木樨蕊,轻轻投入青玉小钵中。
石杵与玉钵相碰,发出清泠微响,节奏稳定,一如她此刻面上无波无澜的神情。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清冷又带着一丝涩意的甜香,是她惯常调制的“雪中春信”。
贴身丫鬟云苓捧着一叠新熨好的素锦料子进来,觑着自家小姐沉静的侧脸,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平:“小姐,您还沉得住气调香?二小姐那边都快把揽月轩的门槛踏平了!”
沈知微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石杵不疾不徐地研磨着花蕊。“踏平了又如何?”她的声音平淡得像一泓深潭水,“那是世子给她的体面。”
云苓跺脚:“可那体面本该是您的!世子爷与您是自幼定下的婚约,满京城谁不知道?二小姐不过是仗着姨娘最近得侯爷几分看重,就、就如此不知廉耻地往前凑!什么偶遇世子惊马挺身相护,奴婢瞧着,那马惊得也太是时候了!”
那日沈娇“奋不顾身”扑向受惊世子的马前,险象环生却毫发无伤,世子萧珩亲手将她扶起,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消息传回府中,沈娇便成了阖府议论的焦点,连带着她那歌姬出身的生母柳姨娘,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廉耻?”沈知微唇角极淡地弯了一下,近乎自嘲,“在这府里,体面与廉耻,有时不如一个‘巧’字来得实在。”她停下动作,指尖沾了点钵中细腻的香粉,凑近鼻尖轻嗅。那香气清冽,却隐隐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孤寒。她想起了母亲,那位早逝的、温婉却不够强势的嫡母。若母亲还在,柳氏母女何至于如此明目张胆?这漱玉轩,又何至于如此清冷。
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料峭的春风。沈娇裹着一身崭新的、绣着缠枝海棠的绯色锦缎斗篷,像一团灼人的火,径直闯了进来。她发髻上那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步伐叮当作响,脸上是掩不住的、刻意放大的得意与亲昵。
“姐姐还在调香呢?真是好雅兴!”沈娇声音清脆,带着刻意的甜腻,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扫过沈知微案上那清简的香具和素净的衣料。“世子爷方才送我回府,还特意夸赞姐姐这‘漱玉轩’名字取得好,清雅脱俗呢。”她刻意停顿,欣赏着沈知微依旧沉静的脸,“不过呀,世子爷也说,姐姐性子未免太冷清了些,他常年在军中,还是喜欢热闹活泼些的,觉得妹妹这样,更合心意些。”
她说着,状似无意地将腕上一个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往上捋了捋,那翠色几乎要晃花人眼。“这是世子今儿刚赏的,说是谢我那日‘救驾’之功。姐姐瞧瞧,成色可还好?”那“救驾”二字,被她咬得格外重。
云苓气得脸都白了,刚要开口,却被沈知微一个眼神止住。
沈知微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沈娇脸上,那眼神通透得让沈娇心头莫名一悸。“妹妹喜欢就好。”沈知微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世子厚爱,是妹妹的福分。”
沈娇被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噎了一下,准备好的炫耀之词像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她不甘心地又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怜悯和隐隐的威胁:“姐姐,你也别怪妹妹。这姻缘天定,强求不得。妹妹也是为了侯府着想,世子爷如今待我这般好,日后定能提携父亲兄长。姐姐你性子孤傲,不善逢迎,便是勉强嫁入王府,只怕也…唉。”她叹息一声,仿佛真心在为沈知微担忧,“倒不如,安安稳稳寻个清贵人家?妹妹在世子面前,也会为姐姐美言的。”
“不劳妹妹费心。”沈知微打断她,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我的路,我自己会走。”
沈娇碰了个软钉子,脸上那层假笑几乎挂不住。她悻悻地哼了一声,甩下一句“姐姐好自为之”,便像只斗胜的孔雀般,带着一身浓郁的脂粉香气,转身走了。风卷起她斗篷的边角,掠过沈知微案头,带翻了那只青玉小钵。
“啪嗒!”一声脆响。
玉钵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里面精心研磨的木樨香粉洒了一地,那清冷的香气瞬间变得浓烈而破碎,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
云苓惊呼一声,慌忙蹲下去收拾。
沈知微静静地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和香粉,没有动。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痛楚沿着手臂蔓延,直抵心口。良久,她才缓缓松开手,掌心赫然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印痕。
午后,侯府正厅“荣禧堂”内,气氛凝重。
定远侯沈正清端坐主位,眉头紧锁。柳姨娘一身素雅却质地精良的衣裙,立在侯爷身后,手里捏着帕子,眼眶微红,不时地看一眼坐在下首、脸色同样不太好的世子萧珩。沈娇则站在柳姨娘身侧,低眉顺眼,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肩头,更像是强压着激动。
沈知微被唤来,踏入厅堂时,便感受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压抑。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世子萧珩身上。他今日穿着常服,少了平日的英武,眉宇间却多了一丝不耐和审视?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冷淡。
“知微,”沈正清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干涩,目光躲闪,“今日唤你来,是有一事与你商议。”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关于你与世子的婚约。”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挺直了背脊,没有看沈娇那几乎掩饰不住的得意,只将目光平静地投向父亲:“父亲请讲。”
沈正清避开她的视线,语速加快:“世子与娇儿情投意合,且娇儿于世子有救命之恩,此乃天赐良缘。世子之意亦是如此。”他看了一眼萧珩,萧珩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为父思虑再三,为侯府前程计,为你们姐妹情谊计,”沈正清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还是说了出来,“这婚约对象,不若就换成娇儿吧。”
话音落下,厅内一片死寂。柳姨娘长长舒了口气,捏紧的帕子松开。沈娇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看向世子的眼神更是充满了柔情蜜意。
“姐姐!”沈娇几乎是立刻扑到沈知微面前,泪水说来就来,声音哽咽,带着虚伪至极的愧疚,“姐姐,你别怪妹妹!妹妹也是情难自禁!世子他待我一片真心,我不能辜负他啊!姐姐你素来大度,定能理解妹妹的苦衷,是不是?”她一边哭诉,一边暗中用力抓住沈知微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带着胜利者的炫耀和逼迫,“我们终究是亲姐妹,日后妹妹在王府,定会竭力照拂姐姐,为姐姐寻一门顶好的亲事!姐姐,你就成全了妹妹吧!”
沈知微的手腕被掐得生疼,但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她看着沈娇那张梨花带雨却写满得意的脸,看着父亲闪躲愧疚却态度强硬的眼神,看着世子萧珩那事不关己、甚至隐隐带着一丝厌烦的冷漠。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被至亲背弃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她猛地抽回手,力道之大,让沈娇踉跄了一下。
“成全?”沈知微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死寂,清冷得像冰凌碎裂,清晰地响彻在荣禧堂内。她没有看沈娇,目光直直地看向自己的父亲沈正清,“父亲,这门婚约,是祖父当年与老王爷亲自定下,以母亲陪嫁的‘双鱼佩’为信。如今,仅凭一句‘情投意合’,一句‘侯府前程’,便要背信弃诺,将嫡长女的婚约随意转赠庶妹?”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侯府的门楣,父亲的清誉,便是这般轻易可抛的吗?”
沈正清被她问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猛地一拍桌子:“放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置喙?为父如此决定,自有为父的考量!你身为嫡长女,更该识大体,顾大局!莫要在此胡搅蛮缠,失了体统!”
“大局?”沈知微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她目光掠过世子萧珩,后者接触到她的视线,竟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一瞬间,沈知微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心虚?或者,是某种更深的、不愿为人知的隐忧?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这桩看似风光的王府姻缘,内里恐怕并非如表面那般锦绣。世子此刻急于换人,除了沈娇的逢迎,是否也另有缘由?是王府本身……已有了不稳之兆?
这个猜测让她心头剧震,却奇异地压下了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
“好一个大局。”沈知微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空茫。她不再看父亲,也不看世子,目光落在厅堂角落那盆开得正盛的山茶上,红得刺目。“既然父亲心意已决,世子也乐见其成,那便如你们所愿。”
她不再争辩,不再质问。那瞬间的沉寂,比任何哭闹都更让沈正清感到难堪和不安。
沈娇却是狂喜,几乎要笑出声来,连忙用帕子掩住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胜利光芒。
沈知微缓缓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她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像重锤砸在沈正清心上:“只是父亲,女儿今日方知,原来这定远侯府的‘体统’,是可以用嫡庶尊卑和信义诺言来随意称量的。”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迈出了荣禧堂高高的门槛。
阳光有些刺眼。她抬起手,下意识地抚向发髻。指尖触到了一支冰凉坚硬的玉簪——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支素净无华的羊脂白玉簪。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无人看见,那支被衣袖遮掩的玉簪,簪身之上,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
她放下手,指尖残留着玉质的冰冷触感。庭院里,几片早凋的海棠花瓣被风吹落,打着旋儿,无力地飘落在她素色的裙裾上。
远处隐隐传来前院管事略带兴奋的高声通禀:
“侯爷!宫里刚传来的消息,陛下下旨——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