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伙,“以粪换粮”这场闹剧,最后竟真让大房赢了。
代价却是,短短几天,陈家大院里凭空冒出两座小山。
一座是烧得黑黢黢、死沉的草木灰。
另一座,则是黄澄澄、冒着热气的牛粪山。
那股冲天的骚臭,风一刮,半个村子都得给熏个跟头,路过的人无不捏着鼻子绕道走。
这几天,一家子人忙得像上了弦的陀螺。
陈建国天不亮就扛着镰刀钻进芦苇荡,天黑透了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硬生生在村西砍出一大片空地。
砍回的芦苇杆,在院墙边码得跟城墙似的。
陈念更是一秒钟不敢耽搁,天天往后山跑。
她的小背篓就没空过,来来回回,愣是把那片红土地挖出了一个大坑。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结果,新的难题来了。
像块巨石,“哐当”一声砸在全家心口,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片盐碱地,上千亩,离村子还好几里崎岖山路。
要把院里这两座“大山”搬过去,再均匀撒到每一寸土地上……
就凭他们三个人,两条腿,两双手?
干到猴年马月也干不完!
这根本是痴人说梦!
刘芬急得嘴上冒了一圈燎泡,像头困兽似的围着粪山转圈,嘴里翻来覆去就一句:“这可咋整……这可咋办啊……”
陈建国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一根抽完,火星烫了手才惊觉,又点上一根。
他眉头拧成的疙瘩,死紧,像是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想不出辙。
这活儿,没牛车根本干不了!
是死局!
可全村就大队里有辆宝贝板车,配着头半死不活的老牛,金贵得跟祖宗似的,谁想借用都难如登天,哪是他们家能惦记的。
就在一家人愁云惨淡,快被逼疯的时候,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晃进了院子。
村长王大海。
他脸上堆着菊花似的笑,可那笑意半点没进眼里,不知道的还以为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哎哟,建国!弟妹!你们家这股子干劲,可真是让全村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他一开口,调门就拔得老高。
刘芬和陈建国噌地站起来,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下意识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擦。
“大海叔,您……您咋来了。”
王大海特亲热地一巴掌拍在陈建国肩上,活脱脱一个体恤下属的好领导派头。
“我这个当村长的,眼瞅着你们为集体土地谋福利,也不能干看着不是?”
他清了清嗓子,拿捏出恩赐般的口吻,宣布道:“队里的牛和板车,最近正好闲着,你们只管拿去用!想用多久用多久!”
“这就算我代表集体,支持你们搞生产创新了!”
这话如同炸雷,当场把陈建国和刘芬给炸懵了,俩人傻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咋地?
天上掉馅饼了?
还是菩萨下凡雪中送炭了?
夫妻俩又惊又喜,脸都憋红了,对着王大海一个劲儿地鞠躬道谢,话都说不利索:“大海叔!这……这可真是太谢谢您了!您这可是帮了我们天大的忙啊!”
“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为了集体嘛!”
王大海笑得眼睛都快没了,嘴上说着大公无私的漂亮话,眼神里的贪婪却像两把小钩子,死死勾着院里那两座“金山银山”。
一直没吭声的陈念,把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她不动声色地蹭到奶奶陈秀英身边,伸出指尖,在奶奶粗糙的手背上,笃、笃、笃,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陈秀英端着茶缸子的手稳如磐石,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这时,陈念猛地抬头,露出一张天真烂漫的笑脸,声音又脆又甜:“王大海爷爷,您可真是个顶好的大好人!太谢谢您啦!”
她先送上一顶高帽,紧接着话锋一转,眨巴着好奇的大眼睛问道:“不过王爷爷,牛车是集体的财产,我们家用了,是不是开荒这事儿,就算有集体一份功劳了?那将来地里真打出粮食,我们是不是也得理所当然地分给集体一份呀?”
这个问题,像一盆冰水,兜头盖脸地泼在了王大海脸上。
他那张热情的笑脸,“咔嚓”一下僵住。
菊花似的褶子还堆着,嘴角的弧度却已经塌了,要笑不笑,要收不收,格外滑稽。
他做梦都没想到,一个半大丫头片子,嘴里能蹦出这么要命的问题!
这一问,简直一杆子捅破了他的糖衣炮弹,把他里头藏着的龌龊鬼胎,血淋淋地拽了出来!
他眼皮突突直跳,含糊地打着哈哈:“哎呀,念念这孩子,小小年纪真会算账……都是一个村的,分那么清干啥……咱们是大家庭,有福同享,同享嘛……”
他话没说完,一直稳坐钓鱼台的陈秀英,动了。
“啪!!”
一声脆响。
那份盖着公社红印的土地承包合同,被她不轻不重地拍在院当中的石桌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大海心窝上。
陈秀英慢悠悠站起身,目光平得像口古井,就这么看着他。
“大海,丑话说在前头,亲兄弟,明算账。”
“这合同上,李主任亲笔签的,白纸黑字写着——‘自愿承包,自负盈亏’。”
“集体的好意,我们陈家心领了。但这牛车,我们不能用。”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免得到时候秋收,这地里长出的东西,到底是姓‘陈’,还是姓‘公’,说不清楚。”
“我们自己想办法。”
这几句话,没一个脏字,却比刀子还快,唰唰几下,就把王大海伪善的面具剥了个干净,把他那点想来“摘桃子”的烂心思,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王大海那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铁青。
他感觉全院的目光都变成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身上,火辣辣地疼。
他想发火,想骂娘,可对着那份白纸黑字的合同,一个屁都憋不出来。
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行!你们陈家……有骨气!”
说完,猛地一甩袖子,黑着一张锅底脸,几乎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