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又是半月。
今日赤水河的晨雾还尚未散尽,古蔺城却已提前沸腾。
青石板长街上,人声比往日更早地喧嚣起来。
一群群穿着破旧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小乞儿,还有不少半大的孩子,穿梭在早起的人流中。
他们手里攥着厚厚一沓粗糙的草纸,逢人便塞,小嘴叭叭地嚷着。
“赤水春开张大吉!凭此单,不买酒也送白米一斗咯!”
“首日买酒三斗,另送半斗!童生老爷每日免费领一斗‘四季’佳酿!”
“好酒不怕尝!走过路过莫错过!”
这口号,直白、响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诱惑力,如同投入滚油锅里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啥?送米?白送?”
一个挑着新鲜菜蔬进城的农妇停住脚步,怀疑地接过一张塞到眼前的草纸。
纸上墨迹未干,画着一个简陋的酒坛图案,旁边是几行同样直白的大字,内容与孩子们喊的别无二致。
“天下哪有这等好事?莫不是骗人的勾当?”
“纳兰家?”旁边一个卖柴的老汉眯着眼辨认纸上图腾,虽然不认识字,可他对于在古蔺城生活多年的纳兰家挺熟。
“好像纳兰家大小姐新开的店铺,就是醉仙楼斜对面,那家被布围了许久的凶铺?前些日子就闻到那香气,怪勾人的……真送米?”他掂量着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又看看不远处几个已经欢天喜地拿着单子跑向“赤水春”方向的人影,浑浊的老眼闪了闪,犹豫着也挪动了脚步。
“童生老爷免费领一斗?”
与此同时另一边,一个穿着半旧长衫、腋下夹着几本书的年轻书生被拦住塞了一张。
他先是皱眉,待看清“童生以上功名”几个字,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隐隐的受用。
这纳兰家,倒会做人。
“买三送半?这……这比沈家的‘鰼人酒’便宜太多了吧?”
几个刚从码头卸完货的力工聚在一起,传阅着一张单子,黝黑的脸上满是惊疑和盘算,“就冲那香气,值得去瞧瞧!万一真送米呢?家里婆娘娃儿正等着下锅!”
议论声像被惊动的蜂群,嗡嗡地弥漫在古蔺城的大街小巷。
“骗子!定是骗子!哪有开酒铺倒贴米的道理?赔本赚吆喝,能撑几日?”
“我看未必!那纳兰家的小姐,前些日子被沈家坑得那么惨,如今敢把铺子开到沈家眼皮子底下,没点真章法敢这么干?”
“嗨,管他真假,去看看又不吃亏!白得一斗米呢!就算酒不好,米总是真的吧?”
“对对对!同去同去!我倒要看看,这纳兰家的‘四季’是个什么神仙滋味,敢卖得比涮锅水还贱!”
好奇、质疑、算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交织着,汇成一股股人流,开始有意无意地,朝着醉仙楼斜对面那间终于揭开神秘面纱的“赤水春”涌动。
……
赤水河码头,盐船林立,号子声、搬运声混杂着水浪拍岸的哗响。
一个精瘦的苗家汉子挤过喧闹的人群,将一张还带着墨香的草纸塞到正在指挥卸盐的夸蚩手里。
“蚩哥,城里都传疯了!您瞧瞧这个!”
夸蚩正单手提起一袋沉重的盐包,稳稳放在岸边堆好的盐垛上。
闻言,他随意地接过那张纸,目光扫过上面直白的字句。
“赤水春……纳兰霏……”他低沉的嗓音念出这两个名字,琥珀色的眸子在晨光下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
好家伙,这位大小姐还真把店铺开起来了?
上次相遇,他本以为对方是开玩笑。毕竟纳兰家如今除了为老管家,根本没男丁。这种情况下,敢去沈家眼皮子底下开店铺,不得不说很大胆。
“送米?买酒还送酒?”
旁边一个同样精壮的盐工凑过来瞅了一眼,咧嘴笑道,“这纳兰家的小娘子,手笔不小啊!比沈家那抠搜劲儿强多了!蚩哥,咱晌午收了工,也去凑个热闹瞧瞧?白拿的米,不要白不要!”
夸蚩将传单随手折了两下,塞进腰间的皮囊里。
他抬眼,目光越过码头上忙碌的人影和停泊的船只,投向城中醉仙楼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间新开的铺子。
“嗯。”
他低低应了一声,算是应允。
毕竟上次他也答应了纳兰霏,店铺开张要去捧场。
他回过头,随即又沉声催促道,“手脚麻利点,这批盐今日必须入库。”
……
沈府沉香阁内,暖香依旧。
沈皓斜倚在软榻上,任由美婢将剥好的葡萄喂入口中。一个青衣小厮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手里高举着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声音因为跑得太急而带着喘息:
“大……大公子!您快看!纳兰家那铺子……疯了!彻底疯了!”
沈皓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接过小厮递来的纸。
目光扫过那直白到近乎粗鄙的传单内容,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起来,喉间溢出低沉的笑声。
“哈哈哈……八十文一斗?还送米?送酒?”
他笑得几乎呛住,指着传单上“童生老爷免费领一斗”的字样,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和鄙夷,“这纳兰霏,脑子被赤水河的水泡坏了吧?还是破罐子破摔,临死前想搏个名声?卖得比烂泥还贱,还倒贴!她纳兰家那点底子,经得起她这般糟蹋?真是蠢得让人发笑!”
他将传单随手一扔,纸片飘飘悠悠落在名贵的波斯地毯上。
“本公子原以为她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没想到是这等自取其辱的下作手段!”沈皓坐直身体,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是看好戏的兴奋和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也好!省得本公子再费心思。走!”
他霍然起身,锦袍下摆带起一阵香风。
“叫上几个人,随本公子去给这位纳兰大小姐‘捧捧场’!看看她这‘赤水春’开张第一日,是如何把祖宗留下的最后一点脸面,连同那点破烂家当,一起赔个精光的!”
他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唇角噙着恶毒的笑意。
沉香阁的靡靡丝竹声,被远远抛在身后。
沈皓带着几个一脸横肉、眼神不善的豪奴,气势汹汹地穿过庭院,直奔大门。
门房慌忙拉开沉重的朱漆大门,门外喧嚣的市声裹挟着“赤水春送米”、“买酒送酒”的隐约叫嚷声浪般涌了进来。
沈皓脚步微顿,站在高高的门槛内,眯眼望向醉仙楼斜对面。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他已然能看到,那间名为“赤水春”的铺子门前,乌泱泱地聚集了远超他想象的人群!
人头攒动,队伍竟从铺门口一直蜿蜒排到了街角,还在不断加长!
那场面,哪里是门可罗雀?
简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沈皓脸上看好戏的轻松表情瞬间凝固,那抹恶毒的笑意僵在唇角,慢慢扭曲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隐隐的、被冒犯的暴怒。
他精心盘算的“乐子”,似乎……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他阴沉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