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风都没有的午后,蝉儿不知疲倦地鸣叫,一声高过一声,梧桐叶被晒得无精打采。
承瑾站在廊下,偏厅里的对话像银针似的扎进她的耳朵。
“死了便死了。”康王妃的声音漫不经心,尾音里带着几分慵懒,“一个低贱的货商而已,谁叫他自不量力拿他与韦额娘的那庄买卖来威胁王爷的。”
“可他毕竟是往宫里送货的,万一被查起来……”嬷嬷的声音还在犹豫。
“大可不必担忧,那货商不是与王爷交待过吗,江南民间的一幅百花争艳,想必是这货商说的,韦额娘真有命案在身,但是他居然起了威胁之意,这不是该死吗。”
承瑾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黏住了贴身穿的细棉布衫。刀疤货商被害,而康王妃,是知情的!
她想起自己那幅百花争艳的绣品。去年十月中旬,在阿爹手里买了百花争艳的是这个刀疤货商?说要送给一位“贵人”。当时货商给阿爹五十两银子。
可是如今,货商死了。
线索,断了。
“姜绣娘,王妃让你进去。”管事嬷嬷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脸上堆着虚情假意的笑,眼神犀利,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承瑾深吸一口气,左手将帕子死死攥在手心。
帕角的丝线硌着已愈合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很多。
不能慌,她现在千万不能慌。
偏厅里比廊下凉快得多,即使是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也不觉得热。
康王妃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身上穿的浅紫色纱衫薄如蝉翼,领口绣着一朵朵白色蔷薇花,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
王妃的发髻上,金银珠宝制成花朵的花冠,罗纱里花瓣式的架子,层层叠叠,金钗头凤步摇轻轻晃动。
“抬起头来。”王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那日在青梧苑旁若两人。
承瑾缓缓抬头,她不敢看王妃的眼睛,怕她眼底的惊涛巨浪出卖自己。
“听说你苏绣绣得好?”王妃端起侍女递来的冰镇酸梅汤,用银匙轻轻搅着,“尤其是花鸟,栩栩如生?”
“回王妃,奴婢只是略懂皮毛。”承瑾的声音有些发紧,喉咙像被暑气烤干了。
文绣院绣苏绣绣得好的绣娘多的去了。只是连赶三夜的帕子没了功夫去卖掉。
“略通皮毛?”王妃放下银匙,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本宫倒要看看,你的皮毛有多‘略懂’。”她抬了抬下巴,“去看看那架上的蜀锦。”
承瑾依言走到墙边的木架旁。那匹蜀锦流光溢彩,底色是极正的石青色,上面用金线织出暗纹的云纹,摸上去厚密光滑,确是上等的料子。
她的指尖刚触到锦面,就猛地想起老板说的——“血把半舱的蜀锦染红了”。
承瑾胃里一阵翻搅,她强自压了下去。
“这蜀锦,本宫想让它更出彩些。”王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说,在上面绣什么好?”
承瑾转过身,定了定神,缓缓道:“蜀锦本身已足够华贵,若绣得繁复,反而显得喧宾夺主。”
“本宫若是坚持呢?”王妃含笑。
王妃若坚持,那只能是她姜承迎刃而上了。
“奴婢以为,不如绣几枝折枝玫瑰,用平针绣打底,再用盘金绣勾边,既不抢了蜀锦的风头,又添了几分雅致。”她刻意说得慢,说得细,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静。
眼角的余光里,她看见王妃的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哦?你还懂盘金绣?”王妃坐直了些,步摇上的珠串轻轻晃动,“本宫听说,盘金绣费工费时,寻常绣娘可绣不了。你懂得还蛮多的嘛。”
“奴婢家中世代以刺绣为生,自幼便与祖母及母亲学习刺绣。”承瑾垂下眼睑,掩去眼中的痛楚。
自己一家老小的冤魂何日才能安息?
王妃忽然笑了:“倒是个伶俐的奴婢。这样吧,你把这匹蜀锦带回文绣院,给本宫绣一幅丹凤朝阳。七天后,本宫要看到成品。”
承瑾的心脏猛地一缩。
七天?盘金绣工序繁杂,光是勾勒凤凰的轮廓就要三天,更别说还要绣出朝阳的层次感。
这分明是刁难。
更何况,王妃的这匹蜀锦,从纹样设计、挑花结本到挽花工、织工合作生产,每一道程序都极为考究,涉及多种独特的技艺,且对织工的技能也是要求极高。
此蜀锦是采用染色的熟丝线织成,丝线的品质极高,质地坚韧、色彩鲜艳,且添加金线、银线及孔雀羽毛,是采用牡丹、菊花、宝相花图案虹形叠晕套色的手法,在纹样空白处镶以龟背纹连线和规则纹充满锦缎,显得富丽丰满、光彩炫目。
如果在这样的基础上刺绣,绣线需要在已有花纹的面料上附着,容易出现两层纹理“打架”的情况。
要么绣线被织锦的纹路顶起,显得突兀。
要么刺绣图案覆盖了原本的彩条和织纹,反而让蜀锦最珍贵的特色被掩盖。
这匹上等的蜀锦,是一幅已经构图完整的画,若再叠加笔触,很容易破坏原本的和谐感。
看似纯良的王妃,并不是有意破坏蜀锦本身的美,实则是要承瑾难堪。
“怎么?做不到?”王妃的语气冷了下来,一张精致的脸挂着戏谑的浅笑。
“奴婢……遵命。”承瑾咬着牙应道。她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赏她一匹云锦,再给些上好的金线银线。”王妃挥了挥手,像是打发一只碍眼的飞虫,“让她退下吧。她这个样子,岂可能入王爷的眼。”
承瑾直起身,嘴角上扬,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点数的。
王妃如此针对她,想必是对她与王爷之间的事会错了意?
那日当着赵构的面,一直“妹妹”地唤她。
妹妹前妹妹后,想必是装腔作势?
承瑾一笑置之。
“你笑甚?”管事嬷嬷发问,引着承瑾去库房取赏赐。
云锦比蜀锦更甚,上面同样用孔雀羽线织出暗花,在光下流转着虹彩,金线粗如发丝,银线亮得像雪。
承瑾捧着这些东西,倒觉着像捧着滚烫的烙铁,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走出康王府的大门时,日头已经偏西。
曼娘她们还在府城隍庙等着,胡嫣娘与刘园园也在一起。见她回来,七嘴八舌地围上来。
“承瑾,你可算回来了!王妃找你做什么?”
“这是赏的?天哪,竟是蜀锦和云锦!”
承瑾勉强笑了笑,把云锦和线包递给邓小翠帮忙拿着:“没什么,就是让我绣个花样。”
“看这料子,定是要重用你了!”曼娘喜滋滋地说,“以后你成了王妃跟前的红人,可别忘了我们姐妹。”
王妃跟前的红人?!
承瑾怀中的这匹蜀锦本身已足够华丽,无需依赖刺绣来增强装饰性。
承瑾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夕阳。
汴京的轮廓被染成了金红色,可她心里却一片冰凉。
刀疤货商死了,康王妃又突然让她绣蜀锦。
曼娘她们还在兴奋地讨论着庙会上的糖画和皮影戏,承瑾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承瑾的指尖反复摩挲着袖中那方富贵牡丹帕子,帕子上的金线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暗。
“对额,承瑾。”邓小翠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刚才在庙会上,我听见有人说,前几天码头死的那个货郎,好像和康王府有关呢。说他手里有什么……对,有什么账本,被人灭口了!”
承瑾的心猛地一跳:“你听谁说的?”
承瑾已无意听到王妃与她府里的嬷嬷说的是因一幅百花争艳——应该不是账本,账本是他人胡乱猜测的。
回到文绣院时,天已经擦黑了。
掌事邹嬷嬷正在院子里清点人数,见她们回来,严厉地扫了一眼:“还算懂事,没踩着点。承瑾,王妃的活计要紧,你这几天就不用上工了,专心绣那丹凤朝阳。”
“是。”承瑾应着,抱着东西回到自己的住所。
呵,邹嬷嬷都知道了王妃给她的任务。
还省了她的汇报。
那庄买卖?
刀疤货商与韦贤妃?
刀疤货商威胁王爷?
刀疤货商的死,与韦贤妃有没关联?
那庄买卖难道就是百花争艳?
此刻,承瑾的脑子相当清醒,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先从刀疤货商的死找出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