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露把糖纸叠成小方块时,指腹蹭过包装纸上凸起的草莓纹路,忽然抬头看向跑道尽头——教官正给最后一组冲线的学员松绳子,那两个男生互相搀扶着,裤腿上沾着草屑,却笑得露出白牙。“你看他们的绳子都缠成麻花了。”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邢成义的小臂,“咱们刚才好像也差点缠上。”
邢成义低头看自己的脚踝,红痕还没褪,被迷彩裤脚磨得有点痒。他想起刚才解绳子时,尼龙绳上还沾着两根陈露的头发,黑得发亮,像嵌在绿色绳纹里的丝线。“你鞋带松了那下,我还以为要摔。”他把另一颗糖塞进嘴里,草莓味在舌尖漫开时,忽然觉得刚才冲刺时的酸胀感都淡了。
看台下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有组女生正蹲在地上系绳子。矮个女生把绳子在脚踝上绕了又绕,高个女生就弯腰帮她把绳结系成死扣,指尖碰到对方皮肤时,两人都下意识缩了缩手,又同时笑起来。陈露忽然把叠好的糖纸塞进邢成义手里:“你看,她们也在学咱们的系法。”
糖纸在掌心硌出浅浅的纹路,邢成义忽然发现陈露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缝里还沾着点跑道的红塑胶。他想起刚才抓球时,她鞋跟卡在跑道缝隙里的样子——帆布鞋底卡进半厘米宽的缝,她踮着脚尖扯了三次,鞋带都扯散了,鞋跟还是纹丝不动。
“刚才抓球时,你鞋跟怎么卡进去的?”他顺着栏杆往下滑了点,让后背能靠在冰凉的水泥看台上。陈露的脚尖在地面上画着圈,鞋尖蹭过看台的砖缝:“跑道那边有块塑胶鼓起来了,昨天练正步时就差点绊倒。”她忽然抬头笑了,眼角弯成月牙,“不过幸好卡住了,不然也等不到你拿红球。”
风卷着操场中央的尘土掠过来,把远处的口号声撕成碎片。有个班正在练齐步走,“一二一”的口令撞在看台的水泥柱上,弹回来时已经变了调。邢成义忽然听见脚踝处传来轻微的刺痛,低头才发现红痕边缘有点泛白——刚才绑得太紧,血痕都陷进皮肤里了。
“你的脚没事吧?”陈露忽然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裤腿。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上投出浅浅的阴影,像停着只小蝴蝶。邢成义赶紧把裤脚往下拽了拽:“没事,过会儿就消了。”他看见她手腕上还沾着点草汁,应该是刚才摔倒时蹭的。
这时操场东边忽然响起一阵欢呼。他们同时转头看去,只见两个女生正举着教官给的纪念奖——两包橘子味的糖,在阳光下晃得像两只小灯笼。“原来纪念奖是糖啊。”陈露托着下巴笑,“早知道刚才摔的时候就不用那么紧张了。”
邢成义把那包没拆的草莓糖递过去:“这个给你吧,我不爱吃甜的。”陈露刚要接,又缩了手:“那你吃什么?”他晃了晃手里的糖纸:“我已经吃了一颗。”其实他刚才只咬了半颗,剩下的半颗还含在舌尖,甜味正顺着喉咙往下淌。
陈露捏着糖纸站起来时,邢成义才发现她的迷彩裤卷了个边——刚才摔倒时蹭到的灰还在,只是卷边的地方露出一小截脚踝,比被绳子勒红的地方要白得多。“我们去把绳子还了吧。”她朝教官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手里的糖纸被风吹得哗啦响。
他们并肩往器材室走时,脚步竟然比刚才绑着跑时还默契。邢成义刻意放慢了步幅,陈露也没再踮脚,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时而靠近,时而分开,像两条刚学会结伴游水的鱼。路过刚才摔倒的地方时,陈露忽然停住脚:“你看!”
跑道上还留着两道浅浅的擦痕,是他们第一次摔倒时蹭出来的。塑胶颗粒被刮起来,聚成小小的土堆,像两朵没开的花。“刚才我拽你胳膊的时候,是不是太用力了?”陈露用脚尖碰了碰那堆塑胶粒,“你的袖子都被我拽皱了。”
邢成义低头看自己的袖口——确实有道深深的褶子,是刚才她攥出来的。他忽然想起刚才冲线时,她的手还死死抓着那里,指节都泛了白。“这样才不容易摔。”他把袖子往下扯了扯,褶子却没消失,“留着当纪念吧。”
器材室门口的梧桐树下,教官正把回收的绳子绕成圈。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手上,把绳子的纹路照得清清楚楚。“报告!”陈露把绳子递过去时,声音比刚才喊口令时稳多了。教官接过绳子时,忽然朝他们笑了笑:“刚才最后那个弯道,配合得不错。”
邢成义愣了一下。他以为教官只看得到冲线的瞬间,没想到连弯道的细节都注意到了。陈露的耳朵忽然红了,捏着糖纸的手指蜷了蜷:“谢谢教官。”她转身时,发梢扫过邢成义的手背,像片羽毛轻轻落下来。
往宿舍楼走时,陈露忽然指着操场边的黑板报:“你看那个!”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团结就是力量”,旁边画着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刚才我们要是没握那么紧,肯定跑不了第一。”她忽然伸出手,掌心朝上,“你看,我手心还有汗印呢。”
邢成义低头看去——她的掌心确实有块淡淡的红印,是刚才攥他衣服时留下的。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侧腰也有块类似的印子,是她按在那里的手掌烙下的。“其实你刚才在弯道加速的时候,我差点跟不上。”他说这话时,看见远处的篮球架下,有只麻雀正啄着地上的面包屑。
“那是因为你把步幅收得太小了。”陈露忽然踮起脚尖,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差,“你正常迈步的话,我其实能跟上。”她的指尖在他下巴下面比划着,距离刚好是两人相差的那十几厘米。阳光照在她的指甲盖上,亮得像涂了层清漆。
宿舍楼门口的公告栏前围了群人,他们挤过去看时,发现是下午的训练安排——还是双人绑腿跑,不过要换组。陈露的肩膀忽然垮了垮:“还要换队友啊?”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失落,像只刚找到窝又要被赶走的小鸟。
邢成义忽然想起那包草莓糖——她还攥在手里,糖纸被捏得有点皱。“下午换组的话,”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空糖纸,“可以教新队友怎么喊口令。”陈露抬头看他时,眼睛里又亮起来:“对哦!我们可以告诉他们,绑绳子的时候要留半指宽的空隙,不然会勒红。”
人群渐渐散去,公告栏前的水泥地被踩出片湿痕,是刚才有人洒的水。陈露把糖纸塞进迷彩服口袋,拍了拍:“我要把这个糖纸夹在日记本里。”她忽然想起什么,又从口袋里掏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平,“你要不要也留个纪念?”
邢成义看着那张印着草莓的糖纸,忽然想起刚才冲线时,两人脚踝上并排的红痕——像两朵同时绽放的花,在阳光下亮得惊人。“不用了。”他朝她挥了挥手,“我记着呢。”其实他想说的是,那道红痕就是最好的纪念,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陈露蹦蹦跳跳地跑进宿舍楼时,邢成义忽然发现她的鞋带又松了。那只蝴蝶结歪在脚脖子上,像只快要飞走的蝴蝶。他刚想喊住她,又看见她自己低头系鞋带——手指在鞋面上绕了两圈,系出个比刚才更紧的结。
操场的风又吹过来,带着青草和塑胶跑道的味道。邢成义摸了摸自己的脚踝,红痕还在隐隐发烫。远处的训练哨声又响了,新的队伍正在集合,有人在喊“左右脚对齐”,有人在笑“绳子绑反了”——像极了他们刚才的样子。
他转身往宿舍走时,脚步忽然变得轻快起来。舌尖的甜味还没散尽,侧腰的衣料还留着淡淡的褶皱,脚踝的红痕像枚不会褪色的印章。他忽然想起陈露刚才系鞋带的样子,手指在阳光下动得像只跳舞的蝴蝶——原来最好的默契,从来都不是天生的,是有人愿意为你放慢步幅,有人愿意为你加快脚步,是两双脚在同一条跑道上,走出了同一个节拍。
宿舍楼的阴影漫过来时,邢成义忽然笑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空糖纸,感觉那点草莓味正从纸缝里渗出来,像春天的种子,要在心里长出芽来。
午休的哨声刚落,操场边的香樟树还没把影子拉平直,教官手里的英语手册就晃得邢成义眼晕。“下午不学绑腿跑了,练英语日常对话。”教官的声音裹着热风砸过来,“以后出任务可能遇到国外友宾,至少得会说‘你好’‘谢谢’‘这边请’。”
邢成义下意识把迷彩帽往脸上压了压,帽檐边缘蹭到发烫的耳尖。他能感觉到后颈的汗正顺着脊椎往下淌,比上午绑腿跑时还让人发慌——上午摔再多次,至少能凭着一股子蛮力往前冲,可英语这东西,他从初中就没顺过。
“先从问候语开始。”教官翻开手册的声音像砂纸蹭过木板,“每个人跟搭档练,半小时后抽查。”邢成义的目光刚扫过手册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母,就听见旁边传来轻笑声。陈露正踮着脚看他手里的手册,指尖点在“Hello”那个词上:“这个我认识,是你好的意思。”
邢成义把手册往她那边推了推,喉结滚了滚才出声:“我连字母都认不全。”他初中英语考试从没超过三十分,最后一道作文题永远空着,答题卡上的选择题全靠掷橡皮——A是正面,B是反面,C和D就闭着眼蒙。刚才看见“日常对话”四个字时,他后槽牙都咬酸了,比绑腿跑时被绳子勒得还疼。
陈露忽然从口袋里掏出支笔——是支笔帽掉了的圆珠笔,笔杆上还缠着圈透明胶带。她在手册的空白处写下“哈喽”两个字,又在旁边画了个小箭头指向“Hello”:“你看,读音差不多。”她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水晕开个小墨点,“就像把‘你好’说成‘泥嚎’,差不多意思。”
邢成义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天,忽然觉得字母好像没那么吓人了。他试着张了张嘴,声音比蚊子还小:“哈…喽?”陈露立刻拍手:“对!就是这样!再大声点!”她的指甲在阳光下泛着浅粉色,刚才系鞋带时蹭的灰还在指缝里,却把“哈喽”两个字写得方方正正。
操场另一边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英语声。有个男生把“Thank you”念成“三克油”,引得周围人笑成一片;也有女生拿着手册逐字拼读,声音脆得像咬碎的冰糖。邢成义的手心开始冒汗,他总觉得那些字母在纸上乱动,像上午没绑好的绳子,怎么都顺不直。
“我们先练最简单的。”陈露把手册翻到“问候篇”,手指点在“Nice to meet you”上,“这个是‘很高兴认识你’。”她先放慢语速念了一遍,尾音带着点少女的软糯,“你跟着我念,把它拆成‘奈斯’‘吐’‘米特’‘又’,像拼积木一样。”
邢成义深吸一口气,感觉喉咙发紧。他盯着那串字母,忽然想起上午绑腿时的口令——“一”“二”能踩准节拍,英语说不定也能。他跟着陈露的节奏,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奈…斯…吐…米特…又?”念到最后一个词时,舌尖差点咬到舌头。
“对啦!”陈露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比刚才顺多了!”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颗草莓糖——就是上午他给的那颗,糖纸已经被捏得发皱,“念对一句就奖励一颗糖,怎么样?”她把糖往他面前晃了晃,糖纸在阳光下亮得像块小镜子。
邢成义的脸忽然有点热。他其实不太想吃糖,却莫名不想让她把糖收回去。他清了清嗓子,主动指着下一句:“这个‘How are you’怎么念?”陈露的眼睛亮了亮,立刻指着字母分解:“‘好’‘啊’‘又’,连起来就是‘你好吗’。”
这次他念得顺多了,虽然尾音有点抖,却没卡壳。陈露立刻把糖塞到他手里:“奖励!”糖块隔着糖纸硌在掌心,带着点她手心的温度。邢成义捏着糖没拆,忽然发现她的手册上写满了小注解——“Good”旁边画了个笑脸,“Bad”旁边画了哭脸,“Bye”旁边画了个挥着的小手。
“你以前是不是学过?”他忍不住问。陈露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耳尖有点红:“我姐在旅行社上班,她教过我几句。”她忽然指着远处的香樟树,“你看那棵树,就记‘Tree’,发音像‘吹’,风吹树动,就记住了。”
邢成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香樟树的叶子正在风里摇晃,真像有人在“吹”它们。他试着念了声“吹”,陈露立刻点头:“对!就是这样!”她忽然拉起他的手腕,往教官那边走了两步,“你看教官手里的水杯,‘Water’,像‘我特’渴,要喝水。”
原来英语还能这么记。邢成义看着教官举着水杯喝水的样子,忽然觉得“Water”这几个字母顺眼多了。他跟着陈露念了两遍,发现舌尖不再打结,连声音都大了些。旁边有个男生正被“Excuse me”难住,急得抓头发,邢成义忽然想过去告诉他:“就记‘一颗死Q米’,跟问路时喊‘借过’差不多。”
陈露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是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边缘还带着毛边。她在纸上写“借过=Excuse me”,又画了个小人弯腰问路的样子:“等会儿他要是过来问,就把这个给他看。”她的笔尖在纸上沙沙响,阳光照在她的发顶,把碎发染成了浅金色。
半小时很快就到了。教官拿着手册走过来时,邢成义的手心又开始冒汗。他捏着那颗没拆的草莓糖,感觉糖纸都被汗浸湿了。陈露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别怕,就像我们跑步时喊口令,跟着我的节奏来。”
“邢成义,陈露。”教官站在他们面前,指了指手册上的对话,“来个简单的,互相问候。”邢成义深吸一口气,想起刚才的“积木拼法”,看着陈露的眼睛开口:“哈喽!”
陈露立刻接话:“哈喽!How are you?”她的声音清亮,带着笑意。邢成义盯着她嘴角的梨涡,忽然不紧张了——就像上午绑着脚往前冲时,只要看着她的脚步,就知道该抬哪只脚。他跟着念:“I’m fine,thank you. And you?”虽然“fine”念得有点像“饭”,却没卡壳。
教官忽然笑了:“不错啊,比刚才绑腿跑时还顺。”他在手册上画了个五角星,“下午继续练,争取能跟国外友宾说上三句。”转身时,他忽然又回头,“草莓糖挺甜吧?下次赢了换巧克力的。”
邢成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糖纸拆开了。草莓味在舌尖漫开时,他看见陈露的脸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草莓。操场边的香樟树又被风吹得沙沙响,远处有人在念“Goodbye”,声音被风送过来,像在说“下次见”。
“其实你学得很快。”陈露托着下巴看他,“比刚才学跑步时快多了。”邢成义把糖纸叠成小方块,忽然想起上午脚踝上的红痕——现在已经淡成浅粉色,却比任何奖杯都让人记牢。他捏着糖纸笑了:“可能是因为,有人教得好。”
陈露的耳朵又红了,她抓起手册往他面前挡:“再练下一句!‘This way,please’!”阳光透过手册的纸页,把她的手指印在他手背上,像朵刚绽开的小花开在了跑道上。邢成义跟着她念出声时,忽然觉得英语和绑腿跑其实是一回事——只要有人愿意等你,有人愿意带你,再难的路,也能走出顺顺当当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