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当那声简短干涩的“好”从喉咙里挤出,司遥自己都惊得指尖一颤。空气中弥漫的药草苦涩味似乎都淡了一瞬。
心底最深处,那点被沉重自卑碾得几乎看不见影子的不甘与渴望,像被火星燎着的枯草,猛地蹿起一小簇微弱的火焰。
她真的好想挣脱这身沾满泥灰和药草汁液的灰麻袍子,像她们一样挺直脊背,带着那份浑然天成的自信和不容侵犯的自尊,活得坚定而有力量。仿佛被这倏忽而过的、强烈到令人眩晕的憧憬所蛊惑,一股鬼使神差的冲动驱使着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如蚊蚋般答应了那几乎不敢奢望的邀请,然后她出乎意料的说了一声:“……谢谢!”
昙花被这突如其来的、生涩的“谢谢”冲刷地心底一阵刺痛,想来,她的姐姐从前也是这般小心翼翼。
小心到让人心疼。
宗门的食堂虽非奢华之地,却也窗明几净,铺着平整的青石地砖,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暖香,与药草场的腐朽刺鼻截然不同。木质餐桌整齐排列,靠窗的好位置,已经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衣着尤为鲜亮明媚的女子,江玲儿,有着一张小巧的瓜子脸,桃花眼流转间带着惯常的娇俏。她那一身鹅黄色云锦束腰短裙,袖口和领缘用五彩丝线绣着繁复的蝶恋花纹样,行动间流光溢彩,与她同样明媚的笑容相得益彰。
江玲儿原本正笑靥如花地聊着什么,目光扫到昙花时,瞬间绽开更为热烈的笑容,扬手高声道。
“昙花!快来......”
然而,她热情的声音如同被无形的刀刃瞬间斩断,当她的目光触及昙花身侧那个几乎要融入墙角的灰扑扑身影。
司遥!
江玲儿那双灵动的眼猛地睁大,里面盈满的笑意迅速凝固、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愕然、尴尬,甚至掺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拘谨。
她像被什么烫了一下,肩膀不自然地缩了缩,原本高昂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半声突兀的尾音。
然后她的眼神飞快地在周围同伴脸上一一扫过,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和惊疑。
她怎么会在这里?
随着江玲儿的反应,气氛一瞬间跌入冰窖。
围坐的另外五人,三位男弟子,两位女弟子,穿着明显比司遥精致得多的棉绸或细麻衣袍,腰间悬着的令牌最低也是四等,他们似乎瞬间心领神会,默契地收敛了谈话声和笑容,面上不约而同地挂上一种公式化的、带着距离感的善意,那笑容浅浮在嘴角,未达眼底。
好奇、打量、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或是纯粹的漠然交织在他们看向司遥的目光中。
喧闹的氛围像是被抽走了空气,骤然间冷却、稀薄,弥漫开一种令人窒息的疏远。
餐桌周围原本温暖的氛围,此刻竟然略显可笑的被她一人搅混了。
气氛一下子变淡,冷得如同结霜的湖面。
这一刻,司遥感觉自己的皮肤像是被无数的细针密密扎过,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逃离。
所有的侥幸心理,那一点点奢望能像正常人一样被接纳的卑微期待,被眼前这无声的“共识”彻底击得粉碎。
其实没有人会把她当正常人看待,这她知道,只不过心存侥幸。
这侥幸之心如同风中残烛,此刻被彻底吹灭,只留下难堪的灼痛。
内心强烈的自尊像一柄被强行弹出的剑,嗡鸣着、刺痛着她每一处神经。那一刻,巨大的羞耻和难堪席卷了她。
“我……”她喉咙发紧,连一句完整的借口都说不出来。在那片凝固的目光和无言的疏离中,司遥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做出了反应。她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动作仓促得甚至带倒了身后一张长凳,凳脚摩擦石砖发出刺耳的噪音,更让她觉得狼狈不堪。
她谁都没有再看一眼,视线死死锁在自己沾满泥点、磨损严重的灰布鞋尖上,步伐踉跄却异常急促地逃离了那片让她如坐针毡的区域。
只有低垂着的、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和用力到指节泛白紧握着衣襟的手,无声言说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司……”身后传来昙花带着些许急促的呼唤。
昙花最终没有追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决绝逃离的灰影消失在门口。
她望着司遥消失的方向,眼神黯淡了一瞬,带着一丝疲惫和沮丧,如同精心呵护的幼苗被风霜无情摧折蚕食。
她心情颓靡地走向僵持着的同伴们,步伐没了之前的轻盈。
待昙花坐下,面对伙伴们各异的目光,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郁闷和失落感。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认真,轻轻打破了沉默:“司遥……她,很辛苦。”她看向同桌的伙伴们,特别是江玲儿,“大家以后见面多少打个招呼吧。毕竟……我们是同宗同门的师兄弟姐妹,想来也应该比别人更亲些。”这话像是在请求,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多人遗忘的事实。
“昙花,”江玲儿立刻侧身挽住了她的胳膊,带着安抚的意味,声音娇软,带着几分撒娇的辩解,“我们也没作甚呀!只是事发突然,你也没告诉我们啊!”她撅了噘嘴,眼神扫过同桌的其他人,寻求认同,“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嘛。”
“嗯!”昙花脸上很快重新漾开温浅的笑意,对着江玲儿点点头,仿佛刚才的凝重不曾存在。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江玲儿的手背,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说道:“没事,”随即又转向众人,带着一种天真的期冀,“下次慢慢来就好了,也怪我心急。你们知道的……”她的目光悠远了些,带着一种追忆的朦胧,“司遥很像我走了的大姐姐。她们……一样敏感。”她的声音放得更轻,如同叹息,“我希望这世上,能有更多真正有能耐的人,知道人间疾苦,多些包容和理解。”她停顿了一下,望向窗外暮色渐沉的天空,眸子里闪烁着光芒,“或许……我们也能活成别人的微光呢?照亮一点点她们的路,也是好的吧?”
这番话带着少女特有的浪漫情怀、真挚的善良。